中篇小说
青 溪 悠 悠
袁蓉生
“哟呵呵……,哟呵呵……”
站在青溪复线大桥二号桥墩上,桥工处桥二队的小六子迎着初升的朝阳,远望薄雾缭绕的青溪镇,张开双臂扯亮嗓子尽情吼叫。
“小六子——,大清早你在叫啥子?”
“哟呵呵……,哟呵呵……”小六子仿佛没有听见有人叫他,依旧吼叫。
“听见没有?小六子!你在叫啥子?”
“谁在叫我?谁在叫我?”小六子停顿下来,四处张望。他低头往地面望去,笑答:“哦——,是师傅呐。我说是谁呢?敢这么大声直呼我小六子大名?师傅,你快上来看吧,下了这么久的雨,今天终于放晴了。红日朝霞光芒四射,云烟缭绕青山绿水,啊!多美的景致啊——”
“是吗?天放晴了?那就赶快下来准备上班吧!”师傅在地面上命令。
“喂,师傅,有么搞错,天刚放晴就上班?下了半个多月的雨,我连人带衣被都发霉了。再说今天又是礼拜天,你不想休息,我还想上镇上去一趟呢。”说罢,小六子又转身过去,迎着朝阳继续大声地吼叫:哟呵呵……哟呵呵……
“你小子到底下不下来?你还想让我在你的女朋友阿芳面前多说好话不?”师傅抬头对小六子喊过后,便自个儿反背双手向驻地走去。
“哎——,师傅,你等等我呀。我这就下来了!你莫生气,我这就来了——”小六子急忙对师傅喊道……
这是湘中地区的一个普通小镇,青溪镇。
青溪镇背倚青溪大山,散布在方圆不过十来里的山脚下。满眼葱笼、鸟语花香的大山深处,溪沟水潺潺,涧流声哗哗。它们一路欢笑着、歌唱着、碰撞着,冲出大山的束缚,汇聚成一条宽不过百来米的青溪,沿青溪镇边蜿蜒曲折向西向县城方向流去。
青溪,名曰溪,实际上是一条河。河不宽也不深。没有洪水的时候,平静透亮,宛如碧玉。水中浮草游鱼,河底沙卵石,就像是被镶嵌进去的。
紧靠溪边,便是青溪镇。镇子后,成片低矮的柑桔林一直到山脚下。春夏之交,白色而细碎的柑桔花竞相开放,满镇清香。中秋月圆,白霜雾霭间,黄澄澄柑桔果挂满枝头,让路人忍不住摘个来品尝。
镇西头的一座联拱青石桥和镇东头的一座钢梁铁路桥跨越悠悠青溪,将小镇和外界相连。正是初春时节,青溪岸边,垂柳依依,翠竹青青,间或几排民居隐现其中。
暮色时分,袅袅炊烟,烟雨蒙蒙。船夫戴斗笠披蓑衣执竹篙左撑右点,小小渔船缓缓从铁路桥下穿过。忽然,一条红白相间的铁龙晃着明亮的大眼,鸣叫着从前方隧洞穿出,又从铁桥上铿锵而过,惊起溪水中悠然自得的百余只白鸭花鸭扑腾着“嘎嘎”竞相前游。
青溪河,清悠悠。溪水清澈透亮,日夜欢流不息。
夜幕下,钢梁铁路桥下游两百米开外,灯火通明,焊花闪烁,一座新的铁路复线桥正挑灯夜战。悠悠清溪无言地孕育滋润着小镇人,也在默默地见证着小镇的发展与变迁。
一
四年前,小六子从铁道工程技校桥隧专业毕业分到桥工处桥二队。只因姓刘,又在学校宿舍排行老六,就一直从学校喊到了队上。
分到队上时,桥二队还没上湘黔复线承建青溪复线大桥。队领导见这个小伙子虽然调皮但人很机灵,是个可以培养的苗子。就安排处里的劳模罗铁人当他的师傅。
签订师徒协议时,小六子见到自己未来的师傅竟是一个头发灰白,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一双粗糙的大手上布满老茧,签起自己的名字时,连笔都握不稳的瘦小老头子。
再瞧瞧身边其他三个同学的师傅,哪个不是膀大腰粗的小伙子。潇洒地签完名后,还伸出手拍着同学的肩膀说:“小子,好好跟我干,绝不会有亏你的时候!”
听听,多亲切!哪象他师傅傻帽地伸出手来同他握手。他心想怎么队上会安排这么个老头子给他当师傅?压住心里的不高兴,还是礼节性地同师傅握了手。
签完协议,小六子独自一人闷闷不乐地来到工地桥墩下,寻了个僻静处坐下,无聊地吹着口哨。
“小伙子,不高兴啊?”有人拍着他的肩膀。
小六子回头一看,是队长。不开心地站了起来,叫了声队长,就将脸侧向一边。
“小伙子,不要这么不开心嘛!你知道你师傅是谁吗?他可是我们处里的老劳模罗铁人,也是我的师傅!”队长点燃一支烟拉着小六子坐下。
“你师傅可是个大好人啊,刚建处那会儿就来到处里。一晃就是四十年呐,练出一身好技术,荣获的全国、省部、局级劳模先进证书好大一摞。。带过的二十几个徒弟,差不多都提拔起来了。而他呢?只可惜没有什么文凭,性格直比较倔强,否则早就提拔起来,不是个处长也是个队长了。哪还像现在,都快60岁的人了,还同我们一样爬上爬下,日晒雨淋。”
“黄队长,又在背着我说啥子啊?”不知什么时候,老劳模来到他俩身后。
听见是师傅的声音,黄队长和小六子赶紧站了起来。
黄队长对师傅说道:“哪能呐,我哪敢说您的坏话呀!我是见这小子不高兴,在给他谈心呢。”
“是吗?”说着,瘦小老头子笑眯眯地向小六子伸出了手,“怎么样?想通了没有?想不想做我的徒弟呀?”
小六子窘得手都不知往哪儿放,慌忙地握住了师傅的手,不好意思地喊了声“师傅——”。只感觉师傅的手是那么厚实有力。
“嗷———”小六子欢叫着向驻地跑去。
“这小子!”黄队长和师傅对视一笑,又摇摇头。
转眼三年时光过去,桥二队转战到湘中县承建新开工的湘黔铁路复线清溪复线大桥。小六子也在师傅的宽严相济、细心培养下,锻炼成长为处里“靑工技术能手”、队上靑工班班长。
快吃中饭的时候,队部开来两台小车。几个人从车里钻了出来。正在办公室交待工作的黄队长听见车响,赶忙出来迎接。
“赵处长,这么快呀?不是说今天晚上到的吗?”黄队长一把抓住走在最前面的赵处长的手笑问。
“怎么?不欢迎啊?你可是在电话里答应得挺痛快的,这么快就变卦了?想打退堂鼓啊?你现在可是没有退路了,我已经把人给你带来了。”赵处长笑着反问黄队长。说着,对身后的一个年轻人喊道:“罗成昆,过来,让黄队长见识一下,让他看看我给他挑的接班人怎么样?”
一个看上去不过三十岁,戴着眼镜的斯文小伙子疾步到了黄队长面前。
“咋就给我弄了这么个文弱书生来了呢?”黄队长眼瞧着这个总觉得在哪儿见过的小伙子,心中暗自叫苦。见黄队长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赵处长就附在黄队长的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
“嗨,我说我的赵处长,你咋就不早透露个信儿给我呢?我说咋就这么觉得面熟呢?”黄队长哈哈大笑:“这下我就可放心了!”
“喂,我说黄老歪,你就准备让我们在这儿谈下去呀?我们一大早就赶了出来,一路颠簸,肚子早就开始唱‘空城计’了。”赵处长笑着问黄队长。
黄队长一拍自己的额头:“看我这人,一高兴就把这事儿忘了,快请进,快请进!”一边叫过办公室一个的人吩咐道:“去把会议室打开,泡几杯茶水,准备几包烟,顺便给食堂打声招呼,叫他们赶快准备几个菜,就说赵处长来了。”
“其他几个应该不用我介绍了吧?你都认识的!”
“怎么不认识?又是干部科长,又是组织部长,都是处里管火的,不把他们记住,还不得让我这个老头子下课!”
“好你个黄老歪,到时不罚你几杯酒不算数。”
“我认罚!我认罚!”
一帮人说笑着走进会议室。
食堂外的空地上,正在吃中饭的职工见来了好几个处领导,就纷纷议论开来了。
“知道吗?黄队长要高升了?”
“什么高升,平级调动!听说是去带一个后进队。”
“你看见那个带眼镜的小伙子吗?他就是我们的新队长。”
“听说他是我们队上罗老劳模的儿子。”
“是吗?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哈哈哈……”空地上一片哄笑声。
“喂!哥们儿,你们在笑啥?这么开心?”刚从工地下班回来,从食堂门口路过的小六子问道。
“笑啥?哥们儿,到时你就知道了。”一青工敲打着碗对小六子说:“老的去,新的来,新的管老的。” 又引起一片哄笑声。
“你们在这里乱嚼什么舌头?”黄队长听见哄笑声,出来吼道:“吃了饭都给我歇着去!一会儿开职工大会,有重要事情要宣布。”
职工们赶紧端着碗三两散去。
罗老劳模拿着饭碗向食堂走来。小六子迎上去对师傅说:“师傅,不好了,看样子黄队长要调走了,听说来了个年轻的当我们队长。”
“是吗?我怎么没听说呢?”
“嗨,师傅,你一天都闷着头在干活,哪会知道这些事情!”
师徒俩正交谈着,就听黄队长在会议室门口叫:“师傅,你看谁来了?”
罗老劳模回头看去,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从会议室跨出来,冲他大声喊道“爸——”
“成昆,你怎么来了?不在那边好好上班?”罗老劳模突然见到自己的儿子,脸上满是笑容。
“罗老师傅,你也太不关心自己的儿子了,连他要调到这儿来当队长你都不知道。”赵处长也从会议室走了出来,拉着罗老劳模的手说。又问罗成昆:“成昆啊,这事儿给你爸说过没有?你爸他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啊?”
“我哪敢给他讲啊?要是他早知道这事儿,还不得把我臭骂一顿!不准我来。”罗成昆满是委屈的回答。
“要是我早知道这事儿,还真不准你到这个队上来。你这小子,尽给我搞些先斩后奏的事情。才工作几年,就想当官了?”罗老劳模尽管嘴上这么说,但还是满脸喜悦。
“先不说这些,我们进去把饭吃了再说。”赵处长拉着罗老劳模的手进了会议室。
吃过中饭,黄队长递烟给赵处长:“今天跑了一上午,下午就先休息半天,晚上再开会吧!反正赶回去也是晚上了。”
“不行,今天晚上一定得赶回去,明天还要去投标。”赵处长接过烟对黄队长说:“赶紧叫人去通知准备开会!”
黄队长继续劝道:“还是先休息一会儿吧,刚吃完饭。”
“还休息啥?吃饱了有的是精神。如果没有任务,你我可就真要好好休息了。”赵处长不答应。
见赵处长态度坚决,黄队长就叫食堂管理员放广播通知开会。一行人走进了食堂。
不一会儿,食堂内就挤满了开会的职工。大家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大家安静了,现在我们开会!”黄队长见职工来得差不多了,就对话筒喊道。会场立刻安静了下来。
“首先我给大家介绍一下在座的几位!这位是我们的赵处长。这位是处组织部杨部长。这位是干部科的张科长。最后这位就是咱们的新队长罗成昆。”黄队长挨个介绍道。
当介绍到罗成昆时,会场内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大家纷纷把目光向老劳模瞧去。瞧得老劳模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心想赵处长啊赵处长,你怎么把成昆调到我在的这个队,以后叫我父子俩如何相处?又责怪儿子,明明知道我在这儿,还要来这里,以后你怎么开展工作。被瞧得不自在想着不舒服,又不好离开会场,就独自抽起闷烟来。
职工大会开得很快。宣读调令、介绍简历、强调有关事项,不到半个小时就开完了。
在宣布黄队长调离桥二队的调令时,会场里格外安静。职工们的心里,格外不是滋味。又不知新来的年轻队长能力如何,就都想将黄队长挽留下来。
在桥二队摸爬滚打整整十年,黄队长将这个差点撤销番号的亏损队、烂摊子队带成为全处的“模范标杆队”,容易吗?黄队长已经同桥二队的干部职工结下了深厚的感情。
好在听完罗成昆的简介,职工们才又稍稍松了口气。对这个戴着眼镜,外表斯文,参加工作不到六年时间,却担任了技术主管、工程部长、分队队长等职务,先后被评为“青年技术拔尖人才”、“先进生产工作者”、“基建处十佳青年”的新队长产生了初步好感和信任感。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毕竟是老劳模的儿子,何况还有老劳模亲自坐镇在队上。就是不知今后这俩爷子能否相处得融洽?
职工大会结束后,赵处长又将队领导、机物、财务、办公室等部门负责人、技术人员、工班长以及包括老劳模在内的几个老工人留下来单独开会,强调了团结配合、支持协作等几条原则。
临上车时,赵处长紧紧拉住老劳模的手说:罗师傅呀,我把成昆就交给你了,希望您多支持儿子的工作。又叮嘱黄队长要抓紧时间交接完工作到新队上报到,才上车离去。
清溪镇很小。一条宽不过三米的青石板街将小镇一分为二。沿街,镇政府、邮政所、信合社、文化站、卫生院等一应俱全。如果不是逢赶集日子,还是很安静清爽。没有电喇叭嘈杂的吆喝,没有电音箱刺耳的狂响,小镇人已经习惯了清净的生活。
每天傍晚,吃过晚饭,如果院里没有急诊,又没有刮风下雨飘雪花,镇西头卫生院的退休医师黄文娟就会和同在卫生院当医生的女儿唐湘红散步来到镇东头外的钢梁铁路桥上。
这时候,桥上很是安静和安全。母女俩知道,现在不会有列车通过。当白天小镇人辛勤劳作时,大部分是货物列车“轰隆隆”驶过。夜深人静,旅客列车晃着白亮亮的车窗一闪而过,消失在小镇视野里。
散步到桥上,母女俩会停下来,倚着桥护栏,望着桥下欢快流淌的溪水,说一说来卫生院里就诊的病人,谈一谈小镇上的趣闻轶事。也有时候,什么也不说,就默默地沿着铁轨走到桥头,又返回镇上。
进入镇子,就会有出来散步的小镇人,或是老俩口,或是牵着细伢子的小夫妻,同母女俩打着招呼。
“黄医师,你和女儿散步回来啦?”
“恩啊!”母女俩微微笑答。
“奶奶好!阿姨好!”“好!”
“唐医生,今天你给我的伢子打了针后,高烧很快就退下来了!谢谢你啊!”一个出来倒垃圾的母亲,满脸笑容地告知唐湘红医生。“晚上要多给孩子喝点水,注意量体温!”唐医生叮嘱道。
都是小镇人,成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更何况这母女俩还是白衣天使,救命恩人,小镇人就这么认为。现在小镇上大多数二十啷当的大姑娘小伙子大多是黄医师接生的。见面不打招呼,岂不是做人的最起码规矩都不懂啦。
母女俩慢慢返回卫生院。望着母女俩的背影,小镇人就会夸赞:瞧,这母女俩才是知书达理的文化人。这天傍晚,母女俩又漫步来到钢梁桥上。夕阳斜照在河面上,金光灿灿。已是暮春时节,河风迎面扑来,清凉少了许多,倒是感觉多了几丝温热。尽管时断时续、时大时小地下过一周的端午雨水。
黄医师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了刚开工不到半年清溪复线大桥工地上。此时,工地上很是冷清。工人们都下班回去吃晚饭去了。当夜幕降临,工地又是灯火通明,机声隆隆。
“妈,在想啥啊?!”见母亲好一阵子没有吭声,女儿小心问道。话音未落,一列货车鸣叫着从前方隧道驶出,又挟夹着隧道洞内的阴冷风从铁桥上“轰隆隆”快速驶过。母女俩紧紧搂在一起,直到火车消失在视野的尽头才松开。
“往常这时都没有火车通过,今天咋个突然又钻出来了呢?”女儿有些惊魂未定。
“估计是晚点的火车吧!这几天不是一直下雨吗?前方哪点指不定又塌方了!”母亲淡淡地回答。
“走,我们回去吧!”歇了会儿,母亲又似乎想起了什么,自语道:“再过两个月后,夏季的暴雨就多了起来。要是这河水涨起来了,他们的施工就恼火了!”
“哎,妈啊,你操这些闲心干啥?!”女儿挽住母亲。
“啥叫操闲心?不知道就别乱说!”母亲似乎有些生气。
“好!好!好!我不乱说!”女儿撒娇地摇了摇母亲,“咱们回去吧。”
母女俩缓步往镇上走去。
蒙蒙春雨润物细无声下了三天三夜,小镇、桔林、青山都笼罩在烟雨朦胧中。夜幕下,小镇显得更加宁静。橘黄色的灯光从微闭的卫生院大门中散射到清冷的小街上。
“妈,你说这雨啥事能停啊?”
“傻丫头,哪年不是要下个十天半月的才停歇!”黄医师戴着老花镜,边织毛衣,笑着回答。
“那不是我们就不能散步呐?”
“傻丫头,雨天都还要妈陪你散步啊?!你不累,妈还累啊!” 黄医师放下手中的毛衣,站起身子缓步走到窗前,边捶腰边叨念“啥时才有人陪你散步哟?只怕是到时巴不得我离远点!”
“妈啊——,你又来了!”女儿唐湘红撒娇道:“我这不是陪着你嘛。”
“傻丫头,哪有女儿不嫁人做一辈子老姑娘的。你都23岁出头了,还不找个男朋友!你妈都来这个镇上快30年了。”黄医师任凭女儿在背后撒娇,自己望着窗外橘黄色灯光下飘洒的雨丝有些伤感的念道。
“当、当、当”,房间里的老式座钟敲响了半点钟声。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不知谁家在放录音机。听着雄壮的歌声,黄医师泪水模糊双眼……
岁月的光影闪回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期的上海,弄堂尽头的高音喇叭里传出来“文化大革命好,就是好啊就是好”的亢奋歌声。
十七岁的黄文娟坐在阁楼窗户边,望着窗外的细雨,兀自无聊地编小辫,编好了拆,拆好了编。
姆妈坐在沙发里打毛衣,不时抬起头来看看她,随即摇摇头,低头继续织:“阿娟,头发编了半个小时了,还没编好?有这个时间,不如好好看看书,学点知识,将来或许能用得上。”
她泄气地一把扯下头绳,不屑地瞟了一眼妈妈:“阿拉倒是想去读书,学校不复课,有什么办法。读书!读书!阿拉看阿爸读这么多年书,还不是被当做臭老九,在医院里刷马桶!”
“黄文娟,阿娟……”楼下传来同学的喊叫声。
“哎……”黄文娟忙探出身张望,是好朋友乔亚、阿芳和她妹妹站在楼下。
“电影院里上映新电影,你去不去?”“去、去,等阿拉一下!姆妈,阿拉和乔亚她们看电影去!”她三下五除二编好了弄了一早上的小辫,一边向外跑,跑到门口的穿衣镜前还没忘记停留一下,拉扯好身上的衣服。
走到街上,黄文娟深吸一口雨丝中清凉的空气,试图平复一下刚才在阁楼里的烦闷压抑情绪。几个小姐妹叽叽喳喳地说笑着向电影院走去。
忽然,迎面来了一支游行队伍,举着的红色标语、喊着口号:上山下乡广阔天地炼忠心!
她们颇为诧异地停下脚步,呆呆地看着游行队伍远去。
走到电影院门口,几个小姐妹又听见大喇叭在激情地播放着: “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
“今天是咋的啦?”黄文娟有点害怕地问身边的小姐妹。
“阿拉也勿晓得。”小姐妹回答道:“管它的呢?阿拉先看电影开开心!”
“你们慢慢看吧,阿拉不想看了。”黄文娟突然间没有了看电影的心情,转身往家的方向慢慢走去。任凭几个小姐妹在身后叫唤。
晚上,在朦胧中,黄文娟听到阿爸跟姆妈说话的声音。
“今天张院长自杀了!”“天呐,怎么会这样?”
“听说在批斗会上,被几个红卫兵小将羞辱得受不了,回来自己用银针扎在穴位上,当时就死掉了。现在外面乱得很,到处都是不务正业的年轻人,叫阿娟不要一天到晚往外跑,侬找几本高中的书叫伊看看!”
“女孩子大了,管也管不住,今天说看电影,上午出去的,天快黑了才回来!”
“听说知识青年要下乡插队,侬去街道上打听一下消息,要是阿娟也去就麻烦大了!”
“不是说独生子女可以留城吗?” ……
倦意袭来,后面的话越来越不清晰,黄文娟这晚的梦境里,张阿姨慈眉善目的脸与游行队伍中那些年轻人激情燃烧的脸,蒙太奇般交替着出现,她感觉自己的胸口被什么东西压得快喘不上气来了。
人头攒动的月台上,泪流满面的父母和踌躇满志的知识青年们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团体。黄文娟的好朋友几乎都踏上了列车,只有她和阿芳的妹妹站在站台上成为送别的一方,听着广播里反复播送着慷慨激昂的歌曲和毛主席的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收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
汽笛长鸣,列车启动。车厢内外爆发出潮水般的呼号声。知青们都涌向右侧车窗,成百只手紧紧地牵连着车厢与站台,久久不肯松开。
列车满载 知青朝着远方飞驰而去,阿芳妹妹把头靠在黄文娟的肩上,擦着眼睛说:“阿娟姐,还是侬好,不用去插队。”
黄文娟咕哝了一声说:“也没什么好的,留下也是无聊,还不如去农村的广阔天地看看!”
阿芳妹妹瞪着眼睛望着她:“侬不是病了吧,怎么说起胡话来了”说着伸手过来探她的额头。
“阿拉才没病呢!走了好,走了耳根清静,烦透了姆妈整天在耳边唠叨!”黄文娟躲开伸过来的手说:“阿娟啊,看看书吧,以后会有用的,阿娟啊,不准到外面去,外面乱!再说阁楼也太狭小了,都快把阿拉憋疯了!”
阿芳妹妹赞同地点点头:“就是,阿拉也最讨厌姆妈念叨。真搞不懂,大人为什么一句话,不说上几十遍就不会停。”
到家刚放下肩上的包,姆妈就追过来问:“送走了?”“嗯,走了”“唉,走了也好,伊们走了,侬就好安安心心复习功课了。明天开始,先把高一的功课复习一遍。”
“读书读书,侬就知道叫阿拉读书,再叫阿拉读书,阿拉也去插队!”黄文娟紧锁着眉头,猛地捂住耳朵,尖叫道。
姆妈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半晌才回过神来,对甩门帘进里屋的伊背影说:“不知好歹的东西,站着说话不腰疼,侬以为农村那个苦侬能吃的,在家里油瓶倒了都不扶,去农村,苦不死侬!”,
黄文娟一把扯过布帘子,扑倒在床上,抓起枕头压住头,发泄似地喊着“死就死,阿拉怕谁啊!”伤心地哭了半天,竟睡着了。
不久,乔亚来信了。信中写到: 阿娟,侬应该到这儿来看看,青山绿水,风景如画,勤劳朴实的老乡……侬不是向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吗,这儿的空气都充满了自由……
二
时间过得飞快。罗成昆调到桥二队当队长已经三个月。
天气逐渐开始闷热,再过一个月就要进入炎热多雨的夏季了。清晨站在清溪河边,望着河中间正在修筑的围堰,他心里开始有些着急。
通过跟驻地老乡交谈,查阅当地水文资料,罗成昆了解到每年七月份是清溪河水暴涨的时候,一直要到十月初秋凉的时候才会平静下来。如果不能在洪水来临之前把处于河中间的五号、六号桥墩抢出水面,肯定会影响到十二月份的新线铺轨。
想到这里,罗成昆再也站不住了,转身向驻地疾步走去。推开自己的宿舍门,却发现父亲坐在床边。
“爸,这么早就到我这里来,找我有什么事吗?”他招呼道。
“成昆啊,爸有个事想给你提个醒,再过个把月雨季,洪水都要来了,你要早作计划安排,早点抢出水中墩,我们可是吃过大亏的呀!”父亲脸色凝重对他说道。罗成昆很是感动。
在路上他已经想好,赶快组建党员、青年两支突击队抢桥墩,青年突击队的施工技术还想请父亲去把关。“知子莫如父”,没想到父亲主动找上门来。他赶紧给父亲泡了杯茶。
老劳模接过茶杯,继续说道:“清早我出门时,远远瞧见你站在河边,知道你在考虑事情,就没过去打扰你,就到这里等你。”
“爸,您刚才说什么吃过大亏,是不是您以前在这里修过老桥?” 罗成昆问道。
“你问这么多干什么?抓紧时间抢出水中墩就是了。”老劳模听到这句问话,脸色变得不高兴,将茶杯往桌上一放,起身就往门外走。
“爸,您这是怎么啦?”父亲突然间翻脸色,做儿子的不知道说错了什么,连忙追出门外。
“有什么需要用得上我的,派人来通知我就行了。”父亲头也不回地甩给儿子一句话。
直到一个月后的一个晚上,罗成昆才从一个同父亲一起参加工作的老工人那儿了解到父亲要生气的原因。
吃晚饭的时候,食堂门口贴出一张大红纸。一些职工围了上去。
“通知,为了确保在洪汛来临之间抢出水中墩,经队上研究决定成立党员和青年两支突击队,请党员团员发挥先锋模范作用,带头到队部报名。”一名青工念道。
“有这么严重吗?非要成立突击队!”“听说,这是处里要求的!如果到时水中墩不能按时完工,就会影响全线铺轨。”围观的职工议论纷纷。
“看啥子?看啥子?让我看看!是不是又有什么表扬信啊?”有喊叫声从大伙身后响起。
大伙回头一看,原来是食堂的大厨吴胖娃儿。他肩搭大白褂,脚剎大拖鞋,笼背心大短裤,左手端大茶缸,右手摇大蒲扇,一边喊叫着,一边挤了进来。大伙赶紧闪开一条道。
吴胖娃儿挤到大红纸跟前,瞧了瞧,又摇了摇头,说道:“我说是啥事儿呢,原来是抢水中墩啊!没说的,算我一个。我吴胖娃儿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我说,吴胖子,你就别来凑热闹了!这事儿你挨不上边!”一位老师傅对他说道。
“没我的事儿!?”吴胖娃儿喝了一口茶回应:“到时没有我的回锅肉,大白包子,我看你们有什么力气干活!”
“那是!那是!我们永远离不开你呀,亲爱的吴胖娃!”大伙立马回捧。
在桥二队乃至整个桥工处,吴胖娃儿和罗劳模的名气一样响亮。全处流传着这样一句顺口溜:“罗铁人的模子,吴胖娃的回锅肉。”意思是说罗劳模立的模架振捣出来的混凝土像镜子一样光洁。要是,吴胖娃两天不做肉包子不炒回锅肉,就会有职工敲着碗筷喊“肉包子!回锅肉!吴胖娃儿这两天你又梦游到哪里去了?”
处里开大型生产工作会议,也会把吴胖娃儿抽调过去帮两天忙,让开会的人员也尝尝他炒的回锅肉解解馋。大伙边吃边夸赞道“格老子,摁是安逸!”
就有其它队上的领导拍着吴胖娃儿的肩膀说“我说吴胖娃儿,听说你在桥二队混不下去啦?这样吧,到我们队上去吧!我们不会亏待你!怎么样……”
“嗨!嗨!嗨!李四队,你搞什么鬼!?又来挖我黄老歪的墙角?”黄队长将吴胖娃儿一把逮了过来,大声说道:“告诉你们,吴胖娃儿和罗老劳模是我们桥二队的俩宝贝,你们谁也别想打歪主意!”
“吴胖娃儿,到时你敢下水吗?这可是在水中干活啊!”有青工激将他。
“你可是小瞧了我,不是我吹牛的话!” 吴胖娃儿喝了口茶,大蒲扇往胸前一拍:“老子往河中间一站,那河水就得乖乖改道!”
“那是,那是,就凭你这肥胖身躯,河水哪会冲得倒你!”大伙正调笑着,身后传来喊叫声:“大伙儿莫听吴胖娃儿吹牛!他是个旱鸭子!”。
大伙回头一看,原来是小六子坐在食堂外的石凳上坏笑着。就听他朗声说道:“前天中午,吴胖娃儿看见经常来食堂卖菜的村姑在河边洗衣服,也慌忙拿了几件衣裳端了过去。那村姑见是铁路食堂的大师傅,自然高兴,就要帮他洗衣裳。可吴胖娃儿他要树立自己勤快的面子,就自己洗,还边洗边和村姑吹牛。牛是吹高兴了,水边的衣裳却被河水冲跑了。吴胖娃儿着急了,挽起裤脚下到河水中去抓,衣裳没抓着,自己倒扑通一下摔到水中。这下呀,可热闹了!只见他倒在水中手舞足蹈大喊救命!倒是村姑见怪不怪,哈哈大笑,对吴胖娃儿叫道自己站起来,水不深。惊慌失措的吴胖娃儿好不容易稳住神,爬起来一看,河水才刚到自己膝盖!”
“哈哈哈……”大伙开心的大笑。
“好你个小六子,你敢乱说。看老子怎么收拾你!”被揭了老底的吴胖娃儿脸红一块白一块,一时恼羞成怒,从人群中冲了出来,直向小六子扑去。
小六子何等聪明,早就鞋底抹油跑出老远。
“没热闹看了,报名去!”有人招呼道。大伙说笑着向队部走去。
天气已经很炎热了。“知了!知了!”队部边架广播的大杨树上,知了从大清早就开始鸣叫一直到夕阳西下还没消停。
队上的党员、青年突击队很快组建起来。队长罗成昆亲自任党员突击队队长,父亲罗铁人担负起了青年突击队的技术顾问。小六子主动挑起了突击队长的重担。
夜幕降临,天气突然变得更加沉闷。队部会议室里灯火通明,水中墩的施工技术方案正在紧张讨论。大伙你一言我一句争论着。
“大家请安静一下。”队上张书记招呼道:“我们先听王工把情况介绍完再发表意见好不?”
会议室立刻安静了下来。王工在黑板上画出了河流,又在河中间分别标出了五号、六号墩的河水深和孔桩深。“由于我们采用了老罗师傅从两岸直接搭建钢管平台到河中央的运料方案,工程进展比较顺利。两个桥墩的基坑围堰已经修筑在水中。”
“六号墩那边稍好点,4个孔桩开挖比较顺利,估计本月20号就能完工。”王工喝了口水,继续说道:“但五号墩由于正好处在河中央,孔桩开挖就不那么顺利了。1、2号孔桩稍微还好些,靠近六号墩这侧的3、4号孔桩已经挖到20米深,还不见硬实基底,还有流沙涌动,这是非常麻烦的。”
“设计上不是说开挖到15米就到桩底了吗?当初设计院是怎么勘测的?”三工班的李班长大嗓门嚷道。
“这也不能完全怪设计院!”王工解释道:“大家知道,由于为了保护前面镇上的千年古银杏树,我们整个三标段的路基向南改移了五米。到桥墩这儿,也向南移了两米。所以我们这座10墩2台,长不过300米的桥梁也是座微型弧线桥。”
“那咋办啊?”“是啊,工期压得这么紧!”大伙又嚷开来。
“大家不要急,听我把情况介绍完!”王工继续在黑板上比划着,“我们已经和业主、设计院的会商过,他们也同意了我们提出的施工方案。那就是沉降钢壁护筒,抽排泥水砂浆,抛填片石灌注混凝土,待基础稳固后,再下钢筋笼。不过只有10天工期。”
“10天时间?”“两个桥墩孔桩基础能抢出来?!”会议室内很快嗡声又起。
“对,王工说得对,我们只有10天工期!”见此情景,罗成昆站起对大家说道:“这不仅是工期要求,更是老天爷留给我们的时间!”
罗成昆抓起桌子上的茶缸猛喝了一大口。他放下茶缸,指着窗外:“大家听到没有,现在外面已经开始打雷了!不用说,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根据本地的水文资料记载,每年到这个季节都是雨季。几场大暴雨过后,溪水就会上涨两到三米。这对我们五、六号桥墩的孔桩开挖将是致命的打击!所以我们必须在10天内抢出孔桩……”
话音未落,会场内又是嗡声一片。
“王工,按照今天上午我们商定的内容,你把施工组织方案给大家交代清楚!刘队,你再了解哈投入两个桥墩孔桩基础施工的人员设备物资情况!张书记,会议结束时,你再给大伙儿鼓鼓劲!我先到现场盯着去!”罗成昆弯腰对身边的几个队领导交代完,疾步离开了会议室。
清溪河边,灯火通明。两座钢管支架钢板搭成的临时便桥分别从河两岸延伸到了河中间的五、六号桥墩位置。
岸边三号桥墩正在紧张灌注墩身,“嗡嗡”沉闷的混凝土捣固声不时从钢模板内传出。旁边的两台圆滚式搅拌机不停地转动着,向小斗车内吐出拌好的混凝土。
“李领工,今晚几点能打完这节混凝土?”罗成昆仰头向站在桥墩脚手架上指挥吊车吊运混凝土的人大声问道。
“十二点之前能够打完!”
“注意安全,打完这节就撤下来支援六号桥墩的孔桩灌注!” 说完,罗成昆快步走上栈桥。“中!”身后传来大声应答。
“杨班长,明天这节上午钢筋能绑扎完不?”站在栈桥上,望着已经露出河面、已经开始绑扎墩身钢筋的四号桥墩基础,罗成昆问道。
“下半夜的工班再加把劲就能绑扎完!”杨班长回答。
“时间紧,更要注意绑扎质量。”罗成昆叮嘱道:“绑扎完后,要及时遮罩好。先不忙打混凝土了!”
“啊,不忙打混凝土了!?那我们这个月的进度上不去,奖金不就要泡汤了啊!” 杨班长惊叫唤。
“别给我干叫唤!桥基础抢出水面,少了你们的奖金?!”罗成昆吼道:“这点绑扎完后,先组织人员去支援绑扎五号桥墩孔桩的钢筋笼。五天之内,孔桩必须抢出水面。谁耽误工期,谁的季度奖打水漂!”
“别这样啊,罗头!我们打突击还不行?!”杨班长喊道。
回答他的是罗队转身离去的背影。
来到五号桥墩边时,罗成昆明显感到便桥的摇晃。前两天,刚下了一场雨,桥下的河水浑浊了许多,流速也比往常快了些。
便桥旁粗大的钢围堰内,四台大功率抽水机从一、二号孔桩内“突突突”的往外抽排着水。
望着喷涌而出的河水,罗成昆一时有些犯晕。他忍不住对正在现场值班的杨技术主管吼道:“怎么搞的?水还没有抽干?!没有看到要下暴雨了吗?!”
“孔桩已经见底了!就是河水还是从四周不停地涌进来。”杨技术主管也有些焦虑的回答道。
“大概有多深?采取什么措施了吗?!”
“不到两米。上午老罗师傅过来了一趟,他提出吊装一个两米高的钢筒子沉到孔桩底部,不让河水渗进来,然后边抛填片石边抽水,然后再——” 见罗队盯着自己没有发话,杨技术主管有些迟疑的停顿了下来。
“有话快说!别像个娘们儿似的磨叽歪!” 罗成昆依旧吼道。
“老罗师傅说,河水一抽干,就及时灌注鹅卵石混凝土。待基础一稳定就下钢筋笼,灌注孔桩!” 杨技术主管大声说道。
“这个方法能压得住河水吗?” 罗成昆有些担心的问道。
“没有问题!我们仔细观察了,孔桩内的河水压力不是很大!”
“那你们还在等什么?” “钢筒子还没有焊接好!”
“焊好后抓紧下沉!”“知道了。”
站在便桥尽头,一阵温润的河风吹了过来,罗成昆焦急的心冷静了一些。
对面便桥上,同样是灯火通明。六号桥墩的4根孔桩有两根已顺利开挖完毕,钢筋笼也已下沉到孔桩内。今晚在灌注混凝土。
有老爸亲自在那边坐镇技术指导,有小六子领着一帮生龙活虎的青年突击队员在拼抢工期。罗成昆还是放心了许多。
自己这边还干不过这帮毛头小伙子?!要败给他们?!罗成昆想想笑道,又摇了摇头。忽然,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快步向驻地走去。他想要找父亲谈谈,了解一些事情,解开一些疑团。
就在接到同学乔亚的信两个月后,黄文娟怀着满腹对自由的向往和一腔的热血,全然不顾阿爸的劝阻和姆妈的哭泣,背着简单的行囊,雄赳赳气昂昂地踏上了下乡插队的火车。
在她坚决要求下,她被分到湖南,却没能如愿和乔亚在一起,而且分到一个叫青溪的地方。小小的不如意,丝毫没有打消她的热情。
青溪不通火车,黄文娟和十多个来自全国各地的知青,在长沙下了火车转长途汽车到县城。
青溪大队派来接她们的是大队主任的儿子唐大龙。这是一个黑黑健康的农村小伙子,一笑露出两排雪白坚固的牙齿,带着她们几个坐了小半天拖拉机,又走了好几公里山路,到傍晚时分才看到青溪。
大家正走得筋疲力尽,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山中溪流婉转到这里汇成了一条河,像青色的玉带围绕着小镇,河水映着晚霞,波光潋滟。
“山吆子嗬在那山泉里流淌,阿哥走过的地方,包谷酒芬芳。幺妹子走过的地方……”随着歌声渐近,船拢了岸,划船的跳下来,摘掉斗笠,是个四十多岁的上下,四方脸膛结实的汉子,吆喝着跟大龙打着招呼“龙伢子,知青们接回来了?”
大龙蹲在河边,边撩着河水洗脸边回答:“满叔,怎么是你撑船来接哩?”“你爹呗,估计你们快到了,非要我在这儿等着!”帮着知青们把行李放在船上,长篙一点,小船悠悠荡荡地划进河水里。
知青点设在远离大队土地庙里,破“四旧”时被拆得七零八落,上面盖的瓦都不翼而飞了。大队用知青安置费将土地庙修缮整齐,改成了知青驻地。旁边盖了间偏厦做食堂,还挖了一口井。
放下行李,安顿好了其他知青,唐大龙带着黄文娟回家吃派饭,一路走着,显摆似的娭姆、爹爹地叫着熟人。
“哟,龙伢子,哪里拐来的大城市小姐,这么漂亮?”“新分到队上的上海知青,到我家吃派饭的!”
知青们在各家里吃过晚饭,听到高音喇叭通知:今天晚上,大队在米厂大仓库里召开社员大会,欢迎知识青年来青溪插队落户。
青溪大队的男女老少挤挤插插涌进会场,捞不着座的在两边站着,进不来的就在窗外趴着瞅着。都想看看来自大城市的人究竟什么模样?
会场上充斥着呛人的烟雾,使得室内更加昏暗。大队主任大龙爹用手指弹了弹麦克风,又对嘴吹了吹:“喂!喂!马上就要开会了,前面几个细伢子都是谁家的?赶紧看好,别乱跑了。下面我们先请贫下中农代表长柱致欢迎词。”
长柱是队里声望比较高的老革命,从怀里掏出一张稿纸,一本毛主席语录:“先学一段最高指示。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这个,这个,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但是,整来整去,又成了你们的,……”“不对,是归根结底!”妇女主任在旁边纠正道。
“什么?揪根刨底?归根结底?反正就那个意思。……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又赶上了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念完语录,长柱蹭了蹭满头大汗。
“你们青年响应毛主席号召,撇家舍父母,从大老远的城市来到农村接受再教育,不容易啊!你们跟我细伢子差不多大,我就把你们当作自己的孩子。不能让你们饿着,冻着,要让你们爹妈放心。有啥困难?尽管来找……找革委会,找主任!”说完,长柱摘下帽子朝台下鞠了一躬。出了汗的秃脑门在灯光下更亮了,台下又是一片笑声。
第一天,大队副队长带知青们去割大豆。一人一把镰刀,当地人口音太重,连说带比划,大伙儿还是没听懂。最后还是大龙过来,手把着手教才让大家明白了怎么去割大豆。
知青们有的割破了胶靴,有人撕破了裤子,有的崩豁了刀刃,有的划伤了手指,割得一个个都直不起腰。唐大龙跟在黄文娟身后,帮她割完三百米长的垄沟,时不时地拿眼瞅一下她。黄文娟直起腰,对大龙笑笑说声:“谢谢你!”
大龙脸一下子红了,嘿嘿笑着跑开了。几个男知青你看我,我看你,眼里内容像青溪河的水,泛滥开来。副队长说,干这活还算轻松,割稻子那才算累活。
吃罢晚饭,望着桌上的油灯,黄文娟抑制不住地思念上海,思念姆妈,隐约听着隔壁男知青们躺在床上海阔天空胡侃神聊。
听着听着,没了动静,劳累和梦境把知青们带回了故乡。翌日鹅鸭争食,鸡鸣狗叫,她才清醒地回到实实在在的生产队,心中一阵狂跳,望着顶棚破败的椽子和新旧的瓦片,激情逐渐被懊丧代替了:这辈子我就在这里过了吗?这样的梦景,从此反复出现。
然而,一个偶然的机会的出现,让黄文娟改变了人生。
这天傍晚,黄文娟和三个女知青从清溪河边洗完头回来,边走边说些男知青偷看她们洗澡、上厕所、递情书等悄悄话。黄文娟端着脸盆走在后面,默默地听着。
蛇!蛇!突然女知青们尖叫起来,一条茶缸粗、近两米长的大蛇从她们面前迅速逃窜而去。
“妈啊——妈啊——”就在女知青们惊惶未定时,右手边菜地里响起小男孩的哭叫声。黄文娟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坐在菜地上,双手抱着左脚痛苦的喊叫到。
肯定是被刚才那条逃窜的蛇咬伤了。黄文娟心里一惊,慌忙扔掉脸盆冲到了小男孩身边。她蹲下后抬起小男孩的左脚,只见脚踝处蛇牙印清晰可见,周边已经发乌。
毒蛇!黄文娟心里更着急了。慌忙喊道,快把我脸盆里剪刀拿过来。顺手撕扯下包在头上的毛巾,紧紧包扎在小男孩瘦小的大腿上。
接过同伴哆嗦递过的剪刀,她迅速的在蛇牙印处划了十字口,使劲挤了挤,见冒出点乌血后,又毫不犹豫的俯下身子用嘴吸允,边吸边吐,直到周边乌色皮肤变浅。
几个女知青站在旁边目瞪口呆的看着 。
“还楞着干什么啊?快帮我把小男孩送到卫生院去!”黄文娟抬起头喊道。大伙儿手忙脚乱地抱起小男孩往卫生院跑去。
到了卫生院,老医生接过一看,当即说道:这是一条很毒的蛇咬伤的。好在及时救治,防止了毒性的蔓延。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不过还需要作处置。说完,他把小男孩放在了病床上,仔细检查起来。而黄文娟很是自然帮助老医生消毒拿器械。
几个伙伴依旧都很惊奇的看着黄文娟做着这一切。
“现场急救,谁采取的措施?”老医生忙完 问道。大伙儿一齐将手指向了黄文娟。
他边洗手边和蔼地问黄文娟:“你怎么会知道做这些?”
“我爸是上海市二医的主治医生,姆妈是医院的护士长。”黄文娟带着上海口音的普通话回答。
老医生不知道,还在黄文娟很小的时候,就经常呆在爸妈的办公室,多少也看到了些急救的场面。还有爸妈带回家中的医疗书籍,她也很好奇的翻来看。有时,爸妈看她专注看书的神情,相互对望后,又摇摇头说道:哎,侬姑娘家长大后,不会也走侬的路子吧?
下乡前的头一天晚上,姆妈来到黄文娟的房间里,关上房门。对她说“侬明天就要离开我们了,不知啥时才能够回来一趟,爸妈也很难照顾到侬。要学会照顾自己!”
说着,她塞给黄文娟一本薄薄的手抄小册子。黄文娟接过随手一翻,见是阿爸的手书,还配有简图。讲的都是中毒、咬伤、摔伤、烫伤方面的急救常识和做法。
姆妈拉着她的手说:自己闲暇的时间多看看。遇到这些事情,千万不要慌张,对照着做就行。黄文娟边翻边听,眼泪忍不住“吧嗒”掉了下来。
“侬也这么大了,要学会保护自己,爱护自己,做错事后,以后是不好嫁人的。来,姆妈给侬讲点悄悄话。”姆妈靠近黄文娟耳边,慢声细语的说道“女孩家家,最要紧的就是……”
慢慢的黄文娟越听越脸红,头越垂越低。有些事她们女同学之间也悄悄交流过,但没有姆妈说得这么详细,这么严重。
说完她又递给黄文娟一包东西,说:“这些用品侬好好带着,私藏好。乡下里很不讲究、很不卫生的。”
“姆妈——”黄文娟扑倒在姆妈怀里,伤心地痛哭起来。
“铛!铛!铛!”“起床啦!出工啦!双抢啦!”天刚蒙蒙亮,几缕霞光从窗户的缝隙散射进来,队长大龙爹就迫不及待地敲着破锣,沙哑着嗓子嘶吼道。
在湖南的大部分地区,一年要种收两季稻子。而七月中旬到八月初,正是农村中最辛苦的季节,那就是“双抢”。因为要冒着高温酷热抢收早稻,抢种晚稻,称之为“双抢”。
早工扯秧,上午收稻,下午插田。这就是每天的劳作。收稻子时,三十五度以上的高温晒得一身臭汗。稻草一挥,满是飞蛾和小虫,贴满一身,又痒又痛。晚上一回到房间,知青们摊到床上就不想动弹了。
男知青还好点,实在不想洗漱了,胡乱躺在凉席上就是了。女知青多少还是要爱干净些,一天劳累下来,怎么也要擦洗擦洗再躺下。好在大水缸里的水暴晒了一天,至少是温热的。
还是“双抢”的第三天,知青们就累得不知死活了。但大伙儿还是极不情愿地爬了起来。
银杏树下,无精打采的知青们和说东道西的老乡们各站一堆。
黄文娟一脸茫然的搅着辫子。身边的长沙女知青梁文箐拐了拐她,又羞又恼又急地悄声问道:“文娟,你说我咋这么倒霉啊!这又苦又累的,那个又快来了!你说我咋个办啊?!”
等了一会儿,见黄文娟没有吱声,梁文箐又扯了扯她的衣角,带着哭腔问道:“阿娟,你说我该怎么办啊?!不是你懂医的吗?!”
“问我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啊!” 黄文娟忽然发现大龙正朝她这边望着,脸一红,忽然就起了心思。
她拐了拐梁文箐,侧身轻声道:“我想到办法了!”
“快说,什么好办法?我快难受死了!”女知青着急的问道。
黄文娟拉了拉梁文箐,朝着大龙的方向努了努嘴,坏笑地学着当地话说道:“看见冇有?!大龙正看着你呢?!听说队长要给他的崽找个大城市妹陀,你是长沙来的!正好啊嫁给他,就不用出工了!”说罢,“咯咯咯咯”的捂着肚子笑了起来。
“你讨厌!”梁文箐又羞又气地捶打着黄文娟。
“等我当了医生,就给你开假条,让你休息,不出工!”黄文娟小声说道,梁文箐这才住手。
大伙儿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俩嬉闹着。
“安静了,安静了!看你们一个个的样子!还有精神瞎胡闹!现在我们背毛主席语录。大家跟我一起背: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队长大龙爹沙哑着嗓子念道。
背完语录,他继续说道:“你们这些城市里来的伢子、妹子,现在知道种粮的辛苦了吧?!不当农民不知农民有多么苦、多么累吧?!以后你们就知道爱惜粮食了!”
“看看你们收割的稻子,谷粒抖落得到处都是,插的秧苗,东倒西歪深浅不一。这样下去,我们怎么向国家上交公粮!”
说得知青们慌忙鸡啄食般点头,祈望队长派个轻松点的活。
“现在派工了!男知青负责将收割好的稻子捆好担到打谷场,女知青在打谷场打谷子装袋子。我们自己的队员还是按小组进行收割和插秧苗。那个、那个,黄……”
“乌拉——”大龙爹话音未落,男女知青就欢叫着蜂拥冲了过来,将他团团围住,欲将他抛起来。
“莫乱来!莫乱来!我这把老骨头经不住你们这帮年轻伢子折腾!”大龙爹慌忙喊道。周边的生产队员们笑成一团。
“那个黄文娟,你们家父母是医生吧?!你上次救了被毒蛇咬伤的细伢子是吧?!”待知青们准备散开时,大龙爹叫住了黄文娟。
“是的!是不是我们家里出了啥事?!”黄文娟不知什么事情,有些慌乱。
“那你想不想像你爸妈一样,当医生治病救人?!”
“我来,来,是接受再教育的。我,我,我不想做,做臭知识分子。”见大龙爹没有说是啥具体事情,黄文娟心里更加慌乱,摇头结巴的说道。忽然又点点头说“我,我愿意当医生治病救人!”
见黄文娟慌乱紧张的样子,大龙爹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舒了一口气对她说“只要你愿意就好。今天下午你就到卫生院去找老医生,然后去县医院赤脚医生班的培训学习。”
突来的惊喜,让黄文娟一下没有回过神来,傻呆呆地站在那儿!
“文娟,你的命真好!”梁文箐扑了过来,抱着黄文娟哭泣道。其他知青也围拢来祝福她。
“龙伢子,你爹把漂亮的女堂客给你留住了!你可要抓住,莫让她飞走了!”隐约间,黄文娟听见一个堂客在对大龙说着什么。
她反身抱住梁文箐,不知是喜是悲的哭了起来。
三
父亲的老家在四川嘉陵江边的一个小镇上。他是家里的老大,原名叫罗嘉木,下面还有一个兄弟。平时就靠家里的父亲做点木工打点家具、母亲酿点甜米酒挣点薄钱养家糊口。虽然生活清苦,但全家倒也其乐融融。
父亲六岁那年也就是新中国成立的第二年,一个夏天的下午,父亲的父亲在给从部队回来准备结婚的小排长打家具时,听说带领部队解放重庆的大首长贺龙、邓小平给在北京的毛主席打了电报,说要成立啥子西南铁路局,要修建成都到重庆的铁路,还要招收有技术的工人。当时就很激动,决定去修铁路。手头的活也不干了,收拾好工具就往家跑去。
得知男人木工活不干了,要跑到重庆去当啥子铁路工人,修啥子成渝铁路,屋里的婆娘是鬼火戳起,又哭又闹,死活不同意男人出去。
解放后的安稳日刚过上,大娃儿刚满三岁,小儿子一岁多点,正是蹒跚学步的时候,婆娘啷个不鬼火戳嘛。
男人可不管这些。先是慢慢哄劝,说啥子修铁路很光荣,是为新中国建设做贡献。后见婆娘死活不同意又威胁道:同不同意老子都要去,惹毛了就不球在一起过日子了。
见男人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非要出去修铁路,婆娘不再哭闹了。心里也明白,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是吃上公家饭了,每月还有啥子工资发。再说要是真离婚了,自己那真的就瓜了。就要男人发誓出去不要野花心,不要忘记家里的婆娘娃儿。
男人自然是鸡啄米般满口应承。做了一餐好吃的,喝了自家酿的米酒,两口子早早上床好好亲热了一回。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抱着弟弟牵着他,眼泪汪汪地看着父亲背着木工工具、被褥衣物还有些腊肉、香肠和米酒,头也不回地上了船。
这一去,男人再也没有回来。
男人出去了,家里的啥子事情都落到婆娘的肩上了。木工活虽说不做了,但米酒还是要酿的,还有两个娃儿每天张起嘴巴要吃饭。不,应该说是三个娃儿。因为婆娘肚子里面又有了。
男人刚走的第二个月,婆娘就发现平时很准时的“那个”没有来,就有些心慌,心想该不是背时的东西又给自己种下了吧?!
半个月过去了,“那个”还没有来,自己倒开始反酸反胃了。凭着前面生两个娃儿的经验,婆娘晓得自己又怀上了。她一边骂背时的东西只管种,不管收养。一边却又暗自欢喜,希望怀的是个女娃儿。因为男人和她都想还生一个女娃儿。
果真怀的是女娃儿。不仅自己喜欢吃辣的东西,连给她搭喜脉的老中医都小心翼翼地给她说:你好像怀的是个女娃儿。
眼见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男人还是没有一点音讯。她倒不着急了,一边干活,一边抚摸着肚子说:女儿啊,等你老汉回来时,你就是他最大的惊喜和礼物。
转眼翻过年头,就过年了。男人还是没有回来。却托人捎信和一些钱回来。信上说,他在铁路上很好,吃得饱、穿得暖,还担任了木工班的班长,就是干活比较累。还说铁路要在国庆节通车,向毛主席献礼。工地上很忙,过年不回来了,等通车后再回来。
但男人还没有等到通车就回来了。是被三个干部模样的人捧着烈属证和遗物送回来的。
送回来的时候,女儿刚出生半个月。躺在床上坐月子的她,木然地看着烈属证和遗物,听着带队干部哽咽地介绍情况。
当时,男人正在隧道里立支架,发现刚放炮完的洞顶在掉石块有坍塌的迹象,大喊了一身“要塌方了,快跑!”,就拼命地往外跑。刚跑出没多远,就听见“轰隆”一声巨响,几十方坍塌下来的土石方将另外两个工友掩埋。
听见工友“救命”的呼喊声,他毫不犹豫地又跑了回去。好在有倒下的架子挡住了部分土石方,他很快撬开一个空隙将一名工友拉了出来。他让先获救的工友赶快出去报信。就在他拼命救援另外一名双腿被压得严严实实的工友时,一块大石块掉落下来,刚好砸中他的头部。
当其他工友得知消息,冲进来抢救他们时,他已经牺牲,双手还紧紧抱着一块大的石头。
“娃儿啊,你的老汉死了,不要我们了!我的命啷个这么苦啊?!”好半天,女人才“哇”的一身哭了出来,哭得昏天黑地,哭得呼天抢地,后悔当初没有拦住男人出去。她没有想到同意男人出去修铁路,却修出了这个结果。她不要啥子烈属、抚恤金,要的是男人平安回来,欢欢喜喜地抱起女娃儿,一家人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一同来的一个女干部抹着眼泪安慰着,见襁褓里的女娃儿“哇哇”地大声地哭着,就解开衣襟抱起来喂奶。
两个男干部红着眼牵着站在床前两个儿子走了出去。
后来干部问女人有什么要求,女人说没有别的,就是通车后想带着三个娃儿坐火车去男人的坟前去看一看,烧个香。
就这样,男人走了。留下一个寡母、两个孤儿和刚出生还未满月襁褓的女儿走了。但日子还是要过的。母子四人艰难相依为命。还咬住牙关将大儿子送到镇上的小学读书。
好不容易熬过“三年自然灾害”,一家人的生活却是没有啥子好转。64年初春,镇上传来话说,要招收铁路工人,还是说管吃饱穿暖,有工资发。正在读初小五年级的罗铁人听说后,急忙跑去报名。
上世纪60年代中期,为了应对未来反侵越战争的需要,伟大领袖毛主席高瞻远瞩,英明地做出了把反侵略重点从沿海城市转入内地,抓紧建设西南大后方的伟大决策。
一场以西南大后方为重点的大规模“三线”建设轰轰烈烈开始了。
大西南地区,高山深谷路艰险。铁路、公路等交通基础设施几乎一片空白。援建“三线”的人员、物资不能快速运进大西南,怎么能加快“三线”建设,怎么能够让远在北京的毛主席放心?党中央、国务院和中央军委决定同时上马修建成昆、川黔、贵昆三条铁路干线。
征战大西南,任重而道远。为加快大西南地区铁路建设,确保提前圆满完成会战任务,1964年初,铁路会战指挥部报经国务院、中央军委批准,在川黔两省招收10万名工人,扩充铁路基本建设队伍。
新工人的招收条件是政治可靠,身体素质好,年龄在18周岁到25周岁之间。这个时候,遇到这样的好事谁家都愿意。参加报名的人很多,现场已经排起长队。等轮到他报名时,人已经招得差不多了。
负责招工的人看了一下眼前这个刚满16岁,瘦得像跟竹竿,似乎一阵风就能刮倒的半大小伙子,直接就开口说道,你不到年龄,再说你的身体不行,铁路工地干活很累,你干不了的。
父亲一听就急眼了,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边磕头,边声泪俱下的哭诉家里的情况,祈求负责招工的人收下他。
这时,父亲的母亲得到消息也赶了过来,想要劝阻他不要去铁路上。见他死活不答应,还穿着薄薄的单衣衫裤跪在地上,怎么拉他也不起来,索性母子俩在地上抱成一团伤心痛哭。见此情形,旁边的一些乡亲有的劝负责招工的人收下他,有的说不要收。
就在负责招工的人有些为难的时候,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过来了。见此情景,详细询问了情况后,一锤定音:这样根红苗正的烈属子女,我们都不要,谁要?!他们家里这么困难,我们不管谁管?!
就这样,父亲也到铁路上当工人了,还将名字改为罗铁人。
也许是从小耳闻目睹,深受老汉做木工打家具的影响,父亲到单位上后,单位领导问他想干什么工种时,他毫不犹豫选择了木工。不但一看一学就会,而且越干越得心应手。不到三年时间,就成为队上木工班班长。
一晃十五年过去了。这期间,父亲仅回家过四趟。
20岁那年,家里的老娘给他介绍了个婆娘,他回去呆了一个月时间,不但见了面相了亲,还把婚结了。
第二年儿子出生满月,正在成昆铁路线上大干的他回去在家休假了不到一个月时间,给儿子取了个名字叫罗成昆。
25岁那年,老娘病危,他收到家里发的电报,赶回去了。跪在床前,望着一辈子操劳操心、瘦骨嶙峋、病入膏肓的老娘,他眼泪止不住刷刷地往下淌。
老娘颤巍巍地伸出手将他和婆娘的手紧紧地抓住,似乎拼劲全身的力气,艰难喘气地说道:“儿啊——,娘要走了,去见你们的老汉了。不能再照顾你们了——,娘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就是让你们两爷子到铁路上去工作——”
“还有,还有,最对不起的就是,就是,就是你的婆娘桂芬。是我,是我,骗她说你在铁路上干不了多久,修完就回来。”
桂芬呛声哭道:“妈啊——您别说了,我自个儿愿意的。”
“儿啊——,回来吧!这些年,桂芬,桂芬跟着我这个老婆子,受了不少苦,遭了,遭了不少——不少罪。”
听着老娘的话,儿子心如刀绞,眼泪哗哗流:“妈—求您别说了!”
“儿啊,娘,娘,求你回来,回来——照顾这个家——家——” 话音未落,老娘带着遗憾离世而去。
顿时,屋内哭声震天。
满怀未尽孝的悔意和歉意,罗铁人带着自家弟妹还有亲戚朋友披麻戴孝厚葬了母亲。
头孝未出月,罗铁人来到老娘坟前,先是长跪不起,后又“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起身背起身旁的背包,抹着眼泪头也不回地向山脚下的船码头走去。
身后,婆娘桂芬牵着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声越来越小……
十年前的那个冬日,婆娘桂芬突发疾病去世了。接到电报,正在兰州铁道大学读大三的罗成昆赶回去见上了母亲最后一面,而远在东北修铁路的父亲风尘仆仆赶回家时,婆娘已经下葬。
寒冷冬日,父亲在婆娘的坟前坐了一天一夜。满头黑发几乎全白。
本来话就很少的父亲,话更少了。
罗成昆大学毕业后,又分到父亲所在的单位。参加工作五年时间来,父子俩各在各的工地忙碌,只在两年前处里召开劳模先进表彰大会时见过面。
到这边快四个月了,虽说俩爷子在一起了,但也是平时各忙各的,见面最多打声招呼。也没有单独找个时间坐在一块喝个酒,聊哈啥的。
回到驻地。罗成昆来到父亲的房间前,正要推门进去,却又见房间未亮灯,他不清楚父亲是在休息还是没有在房间里。就又停了下来,犹豫着该进不进去。
在父亲房门前,他静静地呆了一会儿。然后转身他离开,又推开了一间工棚的门。
门打开,两个老工人正下着象棋,旁边吴胖娃儿一手端着大茶缸,一手摇着蒲扇在观战。
见他突然进来,吴胖娃儿慌忙喊了一声:罗队,有,有啥事?两个老工人也站了起来。
罗成昆微笑着对他们摆了摆手:没有啥事!下棋啊?又对其中一个老工人说道:杨师傅,你出来下,我有点事情想问哈你。
杨师傅回答说:好啊!
见罗队要谈话,吴胖娃儿和另外一个老工人马上说:你们谈,你们谈,我们出去。
罗成昆还是微笑地摆了摆手,对他们说:我们出去聊。不影响你下棋!
话音未落,那两人就迫不及待地坐了下来。
杨师傅指着吴胖娃儿说道:你这个臭棋篓子,别给我把这盘棋下输了。
二人来到队部办公室。罗成昆给杨师傅泡了一杯茶,又递上一根香烟,点燃。
“杨师傅,我有些关于我爸的事情想从您这里了解哈。”
“罗队,你想了解些啥子事情?!我和你老汉在一起呆了快二十来年时间,好多事情还是晓得些的。”
“是这样的,上个月初,我爸要我早作计划安排,早点抢出水中墩,还说吃过大亏什么的。我问他吃什么大亏,他就突然变得有些不高兴了。不知是什么原因?”
端起茶杯喝了口水,罗成昆继续说道:“还有就是我听说我爸来到这里快一年了,从来就没有到镇上去过。有次他感冒咳嗽得很严重,我让他到镇上卫生院去输液,他死活不去,还冲我发了火,说啥子自己没有那么矫情,队上医务室拿点消炎药、止咳药吃就好了!”
杨师傅静静地听罗队把话说完,喝了一大口茶水,定定地看着罗队,问道:“你真想知道?!”
罗成昆点了点头。
“那好吧,我就告诉你。其实你来的当月我就想找时间告诉你,又怕影响你工作。” 杨师傅猛吸了一口烟,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70年代初,你老汉和我在这里修建了上游的老铁路桥,差点出了桥墩被洪水冲垮的大事故。不仅如此,他还救了当时在卫生院当赤脚医生的一个女知青,听说两人好像还产生了感情。”
杨师傅的一席话,对罗成昆而言,不亚于天荒夜谈,一下子没有回过神来。好半会,他才对杨师傅说:“继续讲!继续讲!”
“1970年国庆前,我们在成昆线接到通知,说是要开赴湖南去修啥子湘黔铁路——”在杨师傅慢慢的讲述中,罗成昆好像回到了那个特殊的年代……
背着背包、拎着装着脸盆茶缸的网兜,黄文娟来到了县医院的赤脚医生培训班。
班上有14名学员,来自全县的各公社大队。除黄文娟外,其余的都是本地人。都是在当地有些年头、有些知名度的“土郎中”。
大家都有些瞧不起她。这个来自上海的知青、小黄毛丫头凭什么能来参加培训学习?要知道能选来当赤脚医生,是一件很自豪的事情,这可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啊!但是这个清秀眉目、略带上海口音的小姑娘却很快引起了授课老师和大家的关注。
先是一周的理论课程。先讲解人体基本结构、常用医疗器械的使用,再讲常用治疗药物的药性,再到农村一些感冒发烧、跌打扭伤、蛇虫咬伤、溺水服毒等常见病症的治疗。黄文娟每次上课都坐在最前面,认真地听着,仔细做着笔记。
接下来一周时间在病房里,学员们开始学着给病人测量体温、脉搏、呼吸、血压。然后是肌肉和静脉注射,疾病的诊断,以病房里的病例为授课内容,如疾病的症状与检查,诊断与监别诊断。
每当老师问谁来试试?黄文娟总是咬咬嘴唇,大声回答:“我来!”
大家都很诧异地看着她。不知天高地厚的细妹子,你能行吗?他们都不知道黄文娟的父母是上海大医院的主治医生,生来就有这方面的天赋。但看着黄文娟每次能干净利落的完成任务,大伙儿暗自赞叹。
培训期间,黄文娟还两次进入手术室实习。
当时,县医院手术室的设备还是相当简陋。用黄文娟的话说,还赶不上自己姆妈所在医院的急症室。炙热、陈旧无影灯下摆设着两张手术床,唯一的一台落地式电风扇也是“嘎嘎”作响,无力地揺摆着。
虽然条件简陋,为了对病人负责, 手术室的医生、医务人员还是严格无菌操作、自身消毒。尽管是第一次进手术室,跟在后面,黄文娟似乎无师自通,轻车熟路地对自己进行消毒。
黄文娟见习的是一例前位阑尾切除术。从给病人局部麻醉、手术切口标记开始,到消毒、切开、结扎、切除、回肠,再到缝合、上敷料包扎,全过程约45分钟。戴着厚厚的口罩,但那股驱之不去赶之不走的“血腥味”还是扑鼻而入,让黄文娟恶心反胃想吐的感觉,但是她忍住了。
从手术室出来,她就拿着缝合线练习打手术结。老师见状鼓励她说认真学,好好练,你会很快成为一个合格的好医生。
就在培训快结束的前一深夜,一名难产孕妇被送进了手术室。她和另外一名女学员被叫去帮忙。听着孕妇痛苦的大叫声,看着妇产科医生冷静地操作着、细心地讲解着,黄文娟暗自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熟练掌握妇产科方面的理论知识和实际操作能力。
短暂的一个月培训时间很快结束了。黄文娟感觉学到了了许多许多。她穿着白大褂、背着背包,拎起装着脸盆茶缸的网兜,斜跨着装满常用药物医药箱回到了卫生院。
回到卫生院,她将院里院外卫生仔细打扫了一遍,包括老医生房间里被褥、衣物的拆洗,医药器械的清洗消毒。
第一次穿着干净的白大褂,端起洗去茶垢的茶缸,品着热腾腾的刚泡好的茶水,看着亮堂整洁的院落,老医生心里美滋滋的。
再看着黄文娟年龄不大,却像个老医生似的,不慌不忙的询问病情、听诊、开药,哄细伢子不哭不闹地打针,老医生心里感慨,天生是当好医生料啊,只可惜要一辈子留在这大山沟里面了。
没有病人的时候,黄文娟就安安静静地坐着看书,或是拿着针头、注射器、手术器械在嫩南瓜比划着。
半年后,老医生退休回家了。留下黄文娟一个人独自住在小卫生院里。好在,三年后,又分来一个小护士。
白天还好些,到了夜晚黄文娟就有些害怕,就让长沙女知青梁文箐过来陪她一起住。梁文箐自然是求之不得。两人亲热地说着私密话,开心地谈笑着。
1970年8月中旬,青溪大队“双抢”结束。早稻收割完毕,晚稻秧苗插下,忙碌的社员和知青们一下松了口气,一边干点其它农活,一边盘算过几天清闲的日子。但是这样宁静的日子很快就被一群外来人员打破了。
这天上午,大家刚上工不久,就有人发现青溪河对岸的山上来了几个人,他们不时走走停停。
一个人手扶着一根刷着红白两色油漆的竹竿站立着。不远处,一个人挥舞着手中小旗帜指挥着他前后左右移动,旁边另外一个人架着一个望远镜似的东西边瞄看边往小本子上记录着什么。另外还有人按照他的指示,往地里打着系上红布的木桩子。
一个江西知青就笑着告诉在地里干活的乡亲,这是在搞测量,又给大家解释什么是测量。还告诉他们,自己在收音机里面听到好像是有个代号为“92032”的工程要上马了,说是什么修长沙到贵阳的湘黔铁路。
要修铁路了,乡亲们都很兴奋和激动。说是到时就可以到县城去坐火车到长沙去了。还有人说可以坐火车去北京去看毛主席。
黄文娟听到这个消息后也很激动。她是坐火车到长沙的,知道火车跑得快。心想铁路修通后,就可以坐火车回上海看姆妈了。
搞测量的在这里忙碌了两天时间就又往前面走了。
日子过得很快,就在大家快把这事儿忘了的时候。9月下旬的一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就又有人发现河对岸的山脚下开来六辆插着大红旗的解放牌大敞篷卡车。
车刚停下,从就车上“呼啦”跳下几十个统一背着背包、穿着灰蓝色衣裤、头戴柳条头盔的工人。他们将背包集中放在一起后,就迅速排成了三排。三个干部模样的人从前面驾驶室下来,站在一起商量了一阵子,然后走到排成三排的工人面前,挥舞着手势讲着什么。
很快工人们就散开来,分组干起活来。从卡车上卸下了铁铲、洋镐、小推车等劳动工具,成捆的油毛毡、板材、毛竹,以及敞口大铁锅、蒸笼、案板、锅炉等食堂炊具,还抬下了几个不知装着啥子东西的大木箱子。大半天时间就在山脚下的河滩边搭建起了三排油毛毡工棚。傍晚时分,最后一排工棚食堂的大烟囱也冒出了炊烟。静寂的山脚河滩很快热闹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半山腰就响起了隆隆的放炮声。传来消息说是开山打隧道,还要在青溪河上修建一座钢梁铁路桥。
国庆刚过完。傍晚,青溪生产大队的大喇叭就叫喊道:今晚七点在米厂大仓库召开全队社员大会,有重要通知传达。莫来的,扣工分。
半小时后,米厂大仓库就挤满了来开会的社员们。“文化大革命”以来,大家每天早上要先念一段“毛主席语录”。晚上三天两头还要学习“最高指示”,听重要通知传达。大家早已经听惯了这种广播通知,听到后很自觉的就来了。
大仓库中央,吊着一颗昏黄的大灯泡,映照着闲扯的社员们的脸。
“安静了!安静了!别瞎球扯谈了。下面我们欢迎那个、那个公社来的王主任传达最高指示。”大队主任大龙爹站在简易台子上,对着破旧的麦克风喊道。
下面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穿着中山装、戴着眼镜的王主任从桌子上的公文包里拿出份红头文件,小心展开,来到话筒前,又清了两声嗓子才说道:青溪大队的社员同志们,现在我传达一份重要通知精神,希望大家认真听好。
“关于组建湘中县支援湘黔铁路建设民兵团的通知。为响应毛主席、党中央的号召,加快湘黔铁路建设,支援三线建设,县革委会决定在各生产大队组建民兵连,各公社组建民兵营参加湘黔铁路建设。”
刚念到这里,下面就炸开了锅似的,杂声一片。
“听说修铁路好危险咯,我们莫去!再说我们也莫有技术!”
“田里的活还干啵?!”
“去修湘黔铁路,有么子好事不?”有人大声问道。
“对头,有么子好事不?”有人跟着起哄……
一时,大仓库里好不热闹。王主任脸色很是难看。见此情形,大龙爹对着话筒吼道:你们吃饱撑着是啵?想挨批斗了是啵?不球想要工分了啊?都给老子闭上臭嘴,安静听着!
大仓库里一下子就安静了。连细伢子都不敢打闹了。
“……屋里只要有劳力的,男女都可报名。只要自愿报名去参加湘黔铁路会战的,生产队还要给他基本口粮,在工地上还要给他记工分……” 好不容易念完文件,王主任端起桌子上茶缸子,仰起脖子,咕嘟咕嘟灌下去。
社员们议论纷纷。有人说“修铁路至少比在家里强多了,至少一日三餐吃饱饭。”有人嘀咕道:“冒傻气,修铁路,要没日没夜的干活,吃住都在工地上,太艰苦了,划不来。”
议论好一阵子,却没有人报名。
夜渐深沉,堂客们早已不耐烦了,相约着回家去砍猪草、奶孩子。
一阵哄乱后,只留下男人们闷头抽着旱烟。
“你们莫去,我去!”突然,大龙站起来大声说道。
在他的带动下,除了三个人确实去不了,生产队其余65个壮劳动力中都相继报了名。
四
“抓革命,促生产,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我们要以只争朝夕的精神,临战的姿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不断掀起施工高潮,加快湘黔铁路建设!”每天早中晚,挂在食堂电线杆上的大广播都要反复播送鼓舞士气的大干宣传标语口号。
1970年9月,按照毛主席“三线建设要抓紧,就是同帝国主义争时间,同修正主义争时间”的最高指示,党中央作出了上马代号为“92032”的湘黔铁路工程项目。
国庆节前,罗铁人所在的工程队整建制从成昆线长途奔袭一个星期,转战到了湖南湘中县这个叫青溪的小地方修建湘黔铁路。
“我们要以显著的成绩,争取入团、入党,早日完成任务!”
“我们要加大油门,开足马力,大战百天,以首战告捷的优异成绩,迎接全国四届人大的召开,向毛主席老人家七十七寿辰献上一份厚礼!”
到达工地的第二天,队上就召开了战前动员大会。
这边的工期太紧了。上级要求要在一年时间内完成这一段长达10公里的施工任务。其中有一座穿越青溪山,长2500米的青溪隧道,两个队对打。局里传话下来,哪个队先打到会师点,就授予哪个队“战斗英雄队”。还有一座长200米的青溪大桥,由他们队单独修建。
大伙儿怀着“一颗献给党的红心”,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以“愚公移山”精神为动力,以英雄模范为榜样,天天给自己鼓劲,比学赶帮超。
但是这里的施工条件、生活环境都比成昆线那边好多了。至少罗铁人是这么认为的。
早上,他刚一手端着稀饭,一手拿着两个大馒头从食堂走出来,就被队上支部书记拦住了。
“昨天半夜,接到紧急电话通知,说是今天下午,县革委会要在我们的驻地前组织召开支援湘黔铁路建设民兵团誓师大会。县里要派人过来布置会场,你抓紧完吃早饭,然后带四名工人过去搭台子。”书记对他严肃的说道:“这是一项十分紧急的政治任务,必须确保完成!明白没有?!”
他慌忙点了点头,三下五除二吞下早饭,就急忙去找工友去了。
就在中央批准下达修建湘黔铁路、枝柳铁路的命令前后,万水千山传颂着毛主席的最新最高指示:三线建设要抓紧,钱不够把我的工资拿出来,没有路骑毛驴去。三线建设不起来,我一天也睡不好觉。
哪能让毛主席老人家骑毛驴来呢?怎么能让毛主席老人家睡不好觉呢?怀着对毛主席的无限忠心,会战指挥部发出了“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打一场加快湘黔铁路建设的人民战争”的动员令。
“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修建湘黔铁路去!”沿线各级地方革委会快速组建民兵团支援湘黔铁路建设。
经过一上午的紧张忙碌,驻地旁边平时停放解放牌大卡车等施工设备的场地,被布置成了红旗招展的誓师大会场。
靠山的一面搭起了主席台。台子后面的中间挂着毛主席的巨幅画像。台子正上方拉着一条“湘中县支援湘黔铁路建设民兵团誓师大会”的大横幅。台子左右两侧还分别挂着“湘中民兵士气昂,支援建设不怕牺牲”和“铁路工人决心大,修建湘黔战天斗地”两幅竖标语。
台子上方两侧的大喇叭,反复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北京的金山上”等红色革命歌曲。
罗铁人和队上的工友们带上马扎,整齐地坐在会场的左边。
下午一点钟,湘中县民兵团各营各连的民兵举着大红旗,列着整齐的队伍,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的口号,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了会场。
“格老子,人数还是不少嘛!”罗铁人身边的一个工友一边站起来拍着欢迎的巴掌,一边拐了拐他说道。
忽然,他又对罗铁人惊喜的叫道:妈哟。还有女民兵!还是女民兵连!格老子,厉害哟!
顺着他手指方向望过去,罗铁人看见最后进场的居然是一支女子民兵连队。
只见女民兵们一个比一个年轻,统一穿着灰棉衣裤,戴着柳条藤安全帽,脖围白毛巾,胸挂大红花,扛着锄头,喊着“谁说湘中女子不如男,湘黔铁路建设比比看!”的震天响口号,英姿飒爽地走进了会场。特别是领头的两个女民兵,一个高高举着“湘中县支援湘黔铁路建设女子民兵连”的旗帜,一个背着红十字药箱,更是激动万分,士气昂扬。
四个举着照相机,扛着摄像机的记者,前后跑动,兴奋地不停照相摄影。
女子民兵连的最后入场,让誓师大会的政治气氛变得空前热烈,一时间革命口号和毛主席语录歌声此起彼伏。
誓师大会上,来自省革委会和省军区的两位领导分别作了热情洋溢和振奋人心的鼓舞讲话,希望全体参建民兵在铁路老大哥的带领下,争时间,抢速度,早日抢通湘黔铁路,让毛主席放心、让毛主席睡好觉,还亲自为民兵团和女子民兵连授旗。
县革委会主任在台上激动地表态:一定要为毛主席的家乡争光,举全县之力支援湘黔铁路建设,坚决完成光荣而艰巨的革命任务。并宣读了各民兵连队参建的路段。
青溪大队民兵连连长唐大龙作为民兵代表上台表决心:不怕肩磨烂,不怕腿跑断,滚一身泥,出一身汗,湘黔铁路不修通,死也不下战场!
整个誓师大会场面激动人心,让人热血沸腾。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大喇叭里的“全国和地方新闻联播”就播出了湘中县支援湘黔铁路建设女子民兵连参加誓师大会的消息。
三天后,发有女子民兵连参加誓师大会大幅照片和消息的《人民日报》《湖南日报》送到了队上。大家争相传看。
罗铁人后来才听说,女子民兵连是县革委会主任前一天晚上临时决定,将分散在各民兵连的女民兵集中到一起组建的。见人数有点少,又临时从县中学高年级抽调了10名学生妹子加入到连队当中。誓师大会一结束,又返回学校了。其余的女民兵还是回到各自的连队支援湘黔铁路建设。
后来,湘中县段湘黔铁路还没有建成通车,县革委会主任就调到地革委会去了。
每天清晨6点半,当队上大喇叭里《全国和地方新闻联播》一响起,住在卫生院的黄文娟就准时起床,同时叫醒给她做伴同住一个房间的梁文箐。
匆忙洗漱完毕,随便煮点早饭一吃,两人一个挎上绿书包,一个背上医药箱,骑上单车就往河边赶。到了河边,两人将单车扛上渡船,过到河对岸的湘黔铁路建设工地去。
有时也在镇上这边工地上。这边的路基工地施工同样热火朝天。为了加快青溪河大桥的施工进度,这边也在建桥墩。施工队还在桥墩边架起了一座临时木桥,方便人员施工作业和材料进场。
两人已经是湘中县支援湘黔铁路建设的女民兵了。誓师大会那天,就是她俩英姿飒爽的走在女子民兵连最前面的。
誓师大会结束后,县革委会还为她俩各配发了一部大单车。俩人欢喜得一晚上没有睡着觉,仅用两天时间就学会了骑单车。
她俩接到通知参加女民兵连时,已经是公社王主任来大队动员大家加入民兵连支援湘黔铁路建设的第三天傍晚。
两个女知青正在淘米洗菜忙着做晚饭,一边听着队上大喇叭里播出的样板戏《红灯记》。
突然,大喇叭里传出了大龙的喊话声:住在卫生院的两个女知青,请你们马上赶到大队部接电话!请你们马上赶到大队部接电话!
听到急促的喊声,两个女知青不晓得出了么事,丢下手里正在淘洗的菜盆,急忙往大队部跑去。
当两个女知青上气不接下气跑进大队部时,大龙正对着电话“喂喂”地喊道:她们马上就赶到了。
黄文娟喘着粗气,一把抓过话筒:“我是上海来的女知青黄文娟,请问领导有什么安排?!”
“经公社研究决定,要求你和长沙来的女知青梁文箐加入青溪大队民兵连,你负责医疗卫生,她搞宣传文艺。明天上午一大早,你们的连长唐大龙,将带着你们和其它民兵赶到县城集中,然后参加下午在工地举行的誓师大会。”
居然是让她俩参加民兵连。居然是让她俩支援湘黔铁路建设。这可是毛主席亲自定下的建设工程啊!听着话筒里传出的声音,黄文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气不敢出,生怕听错了。
“喂喂喂,你听清楚了没有?!”话筒里传出大喊声。
“听清楚了!听明白了!我们一定响应公社的号召!”黄文娟激动的大声回答。
“文箐,公社是让我们参加民兵连支援湘黔铁路建设,还让我负责医疗卫生,你搞宣传文艺!”黄文娟放下话筒,兴奋地拉着梁文箐说到。
“真的啊!太好了!”梁文箐抱住黄文娟跳了起来。
唐大龙站在一旁,乐呵呵的地看着。
修铁路果然又苦又累,不仅任务重、条件差,而且机械设备几乎没有,百分之九十靠的是人工,仅有的几台拖拉机也是专门用来拉石碾子压实路基填方的。由于物资紧缺,铁路工人和民兵们主要用铁铲、洋镐、小推车,二锤、钢钎、錾子,还有锄头、扁担、箩筐等劳动工具,来挖土方、打隧道、修桥墩、砌挡墙、运材料。
尽管是说的辅助铁路老大哥施工,每天的任务主要是挖土方、挑泥巴,有时也帮助隧道内立防护支架、清运爆破后的碎石方这些比较危险的活儿。
但青溪大队民兵连的民兵们都不服输,不仅每天上班时间超过八九个小时,还经常通宵达旦加班搞突击。每天家也不回,就吃在工地,睡在工棚。
因为县革委会给他们划分的管段就是青溪段。如果不能按时完成施工任务,拖了全县的后腿,还有么子脸面咯。
入秋后,湘中县地区很少见地一直下着连绵的小雨,似乎考验着铁路工人和民兵们的意志和战斗力。青溪河大桥三号、四号桥墩沉井里的软土泡成了泥浆。工人们穿着胶鞋,穿着薄薄的单衣衫,冒着蒙蒙细雨,在泥浆里干活。
清淤泥这活既脏又累,一会儿工夫,浑身上下就象泥猴子一样。他们站在没过膝盖的烂泥里,用铁锹铲,用双手扣,用脸盆端,将烂泥一捧一捧,一脸盆一脸盆往吊斗里装,装满一斗后由上面的人吊出去倒掉。
几天下来,工班里的人就有病倒了,但还是咬牙坚持。沉井越下越深,活儿也越来越吃力,病号也越来越多。就连下沉井换班的人也快抽不出来了。
就在这关键时刻,民兵连长唐大龙带着民兵过来支援来了。
大龙将连队分成三个小队,分别支援隧道、桥梁和路基段的施工。大龙自己带队承担了桥墩基础沉井清淤任务。
有了民兵的加入,沉井下沉进度加快。到了下最后一截沉井,也是最关键的时候,他和木工班长罗铁人连续一天一夜没有出沉井。罗铁人担心沉井支撑不住周边的压力,不断加固支撑,防止变形。开饭的时候,上面的人将饭菜装进吊斗送下来。他们将饭菜匆匆扒拉进肚里,抓住水壶咕嘟嘟灌几口凉开水,接着又开始干活。
当沉井安全到位,他俩才和工友们疲惫不堪的爬出沉井。回到工棚,两人洗过热水澡,休息了不到四个小时,又并肩向隧道内走去。
随着隧道的开挖掘进,越往里面开挖,地质越来越复杂,岩石破碎泥土夹杂,进度越来越慢。队上很是着急。
龇牙咧嘴的岩石、不断掉落的碎土块,仿佛是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随时威胁着施工进度和人工安全,随时而至的大小坍塌给施工人员带来重重困难,每一次激战塌方都面临生与死的考验。
但几乎是每一次,罗铁人和大龙都冲锋在前,清除倒坍木架,重新立支架。
梁文箐采访了他们的感人事迹,写了一篇《路地好兄弟,拼命创佳绩》的报道,不仅在队上的广播,而且还在《湘黔铁路会战简报》和《铁路建设报》刊发了,再一次激发了铁路老大哥和民兵们的革命干劲,不断展开擂台赛。
黄文娟每天也在工地上巡诊着。
大伙儿干活的热情都很高涨,努力创高产,免不了磕磕碰碰,擦伤碰破啥的。碰到这样的,她就及时消炎消毒包扎。碰上创口严重点的,她要求到卫生院去缝针包扎。但是伤病员咬着牙关说轻伤不下火线,我还能撑住干下去。包扎处理一结束,又投入到紧张的干活当中去了。
黄文娟被这种大无畏的革命精神,深深地感染着。尽管被秋雨淋得感冒发烧了,头昏沉沉、双膝酸软,感觉背在身上的药箱很是沉重,但她没有告诉别人,简单地吃了点药后,又出现在工地上。
傍晚,梁文箐回到卫生院,见黄文娟晚饭没有做,而是躺在床上。就打趣道,我说黄大医生,今天是咋的哦?是累坏了还是有么子心思咯?
梁文箐在工地上主要任务是当好宣传员、报道员和广播员。每天早出晚归,刷写宣传标语、战斗口号,采写广播先进事迹和高产纪录,忙得不亦乐乎。
见黄文娟病怏怏地躺着,没有搭腔,伸手一摸额头,惊叫道:我的娘老子耶,你发高烧了?这么烫!
吃药没有?喝水没有?说着起身去拧了冷毛巾搭在黄文娟额头上,又念叨,明天你就冇去工地了。感冒这么严重。
但是黄文娟摇了摇头。第二天,又坚持在工地上巡诊着。
很快就过去了三个月。罗铁人带着木工班12名工友两班倒,隧道内立支架,桥墩上打模板,边坡下做挡护,还负责杂七杂八的其它零散木工活,每天干活超过12个小时,累得躺在铺板上就直打呼噜。
转眼就到了1971年的春节,工地上也没有停工放假的迹象。听说是要抢工期。
站在半山坡上极目远眺,一段新开路基正断断续续向西部挺进。俯看四周,却是喊着气壮山河号子的工人和民兵们,在激情满怀地开山,劈石,挑土,夯土……一副壮丽的湘黔铁路会战图在罗铁人眼前尽情地展示。
傍晚时分,按照施工要求,半边山体放炮开挖完毕后,就要及时立挡护支撑。罗铁人带着木工班的工友早早就来到爆破区附近候着。
炮眼打好,几个工友迅速填埋炸药,连好雷管导火线。两头负责安全警戒的工友吹响哨子,示意可以放炮了。一切就绪,一个工友点燃导火线,迅速跑向500米开外的橘子树丛里中。
眼瞅着导火线嗤嗤冒着青烟,迅速燃短。
突然,黄文娟斜挎着医药箱骑着单车从山后歪歪扭扭拐了出来。躲在橘子树丛里的罗铁人和工友顾不得危险齐刷刷站起来,对着黄文娟大声喊叫着:赶快跑回去,这里在放炮!危险!
刚拐过弯过来的黄文娟猛然间看见橘子树丛里几个人对她使劲挥舞着手势,大声喊叫着,好像是要放炮啥的,一慌神,连人带车摔倒在地面上。
刹那间,一个身影冲了出去。大伙儿一看,是罗铁人。惊叫道:铁人!你不要命了啊?!但罗铁人没有迟疑,依旧飞奔向前。
就在罗铁人猛扑到黄文娟身上的瞬间,炸药爆响。伴随震耳欲聋的巨响,一阵地动山摇,半边山体被撕裂成无数碎块,如天女散花般抛向天空,又如密集冰雹重重砸下,瞬间将二人掩埋。
不待滚滚尘灰散去,大伙儿呼喊着铁人的名字扑了过去,手忙脚乱地扒拉着二人身上的土块。
也许是黄文娟的命大,或许是罗铁人命好,尽管两人都被掩埋,居然没有一块拳头大石头砸中他俩。就在两人身边不远处的边坡上,一块重约上百斤的大石块被一棵炸歪的橘子树稳稳挡住。
当俩人被大伙儿七手八脚的扒拉出来,黄文娟被整个压在罗铁人身下,已经吓晕了过去。
罗铁人坐了起来,使劲摇了摇头,拍了拍耳朵,吐了口痰,咧嘴笑道:老子命大!阎王爷不要老子!说着,又半搂住吓晕了的黄文娟,拍了拍她的脸蛋,喊道:丫头,没事了!醒醒!醒醒!你没有事了!
见没有动静,罗铁人有些着急,摇道:你醒醒,不要吓老子!还是没有动静,他大声喊道:再不醒来,老子就把你衣服扒了!
话音未落,黄文娟就哇的一身惊叫醒来,双手狂乱抓着。罗铁人抓住她的双手,轻声说道:丫头,没事了!你没有事了!
黄文娟慢慢从惊吓状态冷静了下来,呆呆地看着一脸尘灰,咧嘴对她笑着的罗铁人。终于反应过来,是眼前这个抱住她的小伙子冒着危险,奋不顾身救了她。她终于忍不住抱住他伤心地大声哭了出来。
后来队上调查处理此事,原因查明,是负责前方警戒的工友突然拉肚子,看看四周没有人,就蹲进了旁边的草丛中。没有想到黄文娟刚出诊归来,无意闯入了爆破区。
好在没有造成重大人身伤亡事故。队上对罗铁人奋不顾身、英勇救人的先进事迹给予通报表扬。同时对罗铁人作为工班长没有辅助做好安全警戒工作,差点造成重大人身伤亡事故提出了严肃批评教育。功过相抵,不奖不罚。
罗铁人听后,呵呵一笑,说道:阎王爷没有收我这条小命就不错了,还要啥子奖励嘛。依旧乐呵呵的上下班。
被救的当晚,黄文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眼前老是浮现罗铁人尘灰满面、俊朗的笑脸。一会儿又是大龙憨厚朴实、腼腆的脸出现在她面前,傻乎乎的笑着。
难道我真就要一辈子扎根在湘中小镇,当一名普通的医生吗?
就这样,黄文娟折腾了一整夜也没有睡着觉。
五
半夜,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说是要下大暴雨。可就是下不下来。有时乌云聚集,明明听见几声干雷响,却转眼间云开雾散。几天来一直是这样。
宿舍里罗铁人心情好沉重,一直抽着闷烟。他自己没有想到,自己七十年代初从成昆线转战到这个青溪的地方参加湘黔铁路大会战,25年后又回到这里修湘黔复线。
难道这是命运的安排吗?!难道是老天爷非要我回来见她一面吗?她还在这里吗?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肯定也结婚成家了,也有自己的孩子了,也成老太婆了!
得知要到这里来修湘黔铁路复线的那天,罗铁人的心就如十八九岁年轻小伙子的心那样“扑腾、扑腾”跳个不停,却又十分忐忑不安和充满愧疚感。
是的,他的内心的确充满了愧疚。他觉得对不起劳累一生的老娘,因为自己没有好好尽孝。对不起早早病去的婆娘桂芬,因为没有让她得到自己一点依靠和疼爱。
还有,还有对不起她。自己当年是家里有老婆娃儿的人,怎么能对她做出那种事情,而且还在后来不打招呼就离开了这里。
自从到这里大半年来,罗铁人经常就回忆起过去往事,内心就充满了愧疚和疼痛。他很想去镇上,去那个院子,去看看她还在不在这里,还好不好,却又不敢去。大半年了,这种愧疚和疼痛就一直折磨着他,一直没有到镇上去。有点疼痛感冒不舒服啥的,就在队上医务室拿点药。需要买点日常生活用品啥的,徒弟小六子跑得比兔子还快。
朦朦胧胧中,他渐渐进入一种半睡眠状态。他恍惚觉得年轻的自己头戴柳条安全帽,穿着灰蓝色的劳动布工作服和工友们在紧张的灌注着混凝土。又觉得自己冒雨冲进会议室,气愤地和正在组织职工进行“反修斗私”的支部书记争论着什么。但是书记不听,自己扭身拉门冲向室外,身后发出“砰”的关门声。手指似乎被门上的竹刺狠狠扎了一下,疼得自己“啊”的一声叫了起来……
罗铁人猛然惊醒,睁眼一看,这才发现烟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燃烧到手指。门也敞开了,被阵阵大风刮得“哐哐”直响。他慌忙出门。
树枝在狂风中挣扎着,摇摆着。抬头望天,一片漆黑,层层厚帷幕阴森恐怖。蓦地,一道刺眼的闪电犹如一条惨白的火蛇从半空中窜了下来。
罗铁人心头一紧,还未来得及全身撤退回屋内,伴随“哐———”的一声炸雷,瓢泼大雨呼啸而下……
“狗日的大雨,你使劲下吧!我们已经做好准备了!我不怕你!我已经不是20多年前的罗铁人了!”望着室外的狂风爆雨,罗铁人内心喊叫着,依着门框滑下来,泪水模糊了双眼……
立春过后,春风拂面,杨柳泛青。青溪大队的社员们开始忙着备春耕育秧苗,老天爷也十分配合,三天两头淅淅沥沥飘起雨丝。
但可这苦了参加湘黔铁路建设的铁路老大哥和民兵队员们。
清晨,薄雾还未散去。罗铁人就带着四个工友来到四号桥墩的位置继续搭脚手架和梯子。大龙带着四个民兵运送圆木、木板等材料。
位于河中间的桥墩基础在春节期间已经填筑好,已经在修筑大桥的墩身了。但其实不应该叫做修。用大龙的话来说,就是砌。那时的钢材、水泥等物资缺少,设计标准等级又不是很高,大桥的墩身要么是用凿好的条石一层层垒砌起成方柱子,要么是往圆柱型的模板内抛填块石倒入水泥砂浆捣固密实,一节节地往上灌注成型。
青溪大桥的墩身就是设计成条石方柱状。要继续往上砌,就得在墩身四周搭建脚手架和靠近便桥的这边搭建梯子。搭建不及时,影响施工进度。搭得不牢固松垮,就会危及施工人员的生命安全。
在大伙儿的齐心配合努力下,小半天功夫,就搭好了大半截脚手架和梯子。
这时,天空又飘起了细毛毛雨,似乎还越下越密。很快就淋湿了站在下面指挥的罗铁人的头发和衣服。
“罗班长,还搭建不?雨下大了!”上面的工友大声喊道。
“继续搭,搭建完再回去!老子就要看这雨要下多久,下多大!” 罗铁人一边赌气似的回答,一边从大龙手中接过根长条圆木递了上去。又转身问大龙:“你们这里雨季一般有多长?河里大水涨得最凶的是几月间?”
“我们这里,端午前后的雨水都不是很大,涨得最凶的时候是七、八月份,下一两场暴雨,河水就要翻浪!”大龙回答道。
罗铁人一边听,一边在心里盘算到,按照目前进度,到那时墩身主体都基本完工了,应该能确保在国庆前架设好钢梁,不挡铺轨工期。暗自松了口气。忽然又想起了啥似的,又问道:“你说洪水来了,我们脚下的这座木桥能遭得住冲击不?!”
大龙使劲跺了跺脚,笑答:“搭建得这么牢靠,冒得事咯!”
望着缓缓流淌的青溪河水,两人有些轻松地对笑了起来。但两人却万万没有想到一个月后的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暴雨差点造成重大人身伤亡和财产损失事故。
刚端上饭碗从食堂出来没吃上几口,罗铁人就听见队上书记在大喇叭里叫道:抓革命促生产。请党员同志今晚按时到食堂参加学习。罗铁人有些无奈地苦笑了一下,看来今晚又去不了木工房加工制作木梯子、木架子了。谁叫自己是党员呢!
三天两头持续不歇停的蒙蒙春雨并没有影响大家的干劲,反而越干越有激情。
“修建湘黔铁路那个哟嘿,不怕下雨了哟嘿!为了早日建成那个铁路哟嘿,我们鼓足干劲了哟嘿!”铁路老大哥和民兵们唱着梁文箐即景创作的劳动号子,较上了劲儿,比拼着干。
随着施工的进度加快,隧道内开挖用的木架子,挡墙边、沟渠里上下的木梯子不仅需求量猛增,而且损耗也很快。罗铁人就利用晚上的时间和休班的工友加工和维修。
食堂内,书记正在认真组织大家学习。罗铁人坐在最后一排,抽着旱烟,心思却跑到了青溪河上。
忽然,队部值夜班的副队长闯了进来。
书记放下了《毛主席语录》,有些不高兴的问道:“有什么紧急重要事情吗?这么慌里慌张的!没有看见我们在组织学习吗?”
副队长不理会他,来到队长身边,大声说道:“队长,刚才我在队部接到县革委会的电话,告知我们这里明后两天可能要下大暴雨,要我们做好防洪准备。”
队长一听,扔掉手中的烟头,侧身对书记说道:“书记,我看今天的学习就暂时到这里吧?趁大伙儿都在这儿,就把抗洪的工作抓紧安排了吧!”
书记脸一沉,反问道:“是你主持学习还是我主持?没有听见是可能要下大暴雨吗?有啥慌张的!不抓好思想,抓好革命,怎么能促进生产!?”
书记是过了元旦才调过来的。来了之后,动不动就要求组织学习,开批判斗争会。施工生产正紧张,哪有那么多时间来学习开会嘛!稍微有点意见,就给你扣上一顶高帽子。
一听到这话,队长的火气一下子就冒了出来:“学!学!整天学!老子看到时出了啥子事故,影响了施工生产,你担得起球的责任!?”
下面“哄”的一声大笑起来。
书记青着脸,端起了茶缸:“今天学习到此结束,队长安排工作。到时犯了思想路线错误,别怪我没有打招呼!”
“我先听听大家的意见,万一下大暴雨引发洪水啷个办?”队长朗声说道。
“我先说几句。”罗铁人站了起来:“我认为明天应该将三、四号墩子之间的木桥隔断开来!因为——”
“不行!坚决不行!”罗铁人还未说完,书记就站了起来。
“为什么不行?”罗铁人大声反问。
“当初我们修建这座木桥的目的就是为了方便两岸往来,运送材料,加快施工进度。你把中间拆了,是想破坏革命生产吗?”书记厉声质问。
“这桥是我一手搭建起来的,我为什么要破坏它?!”罗铁人据理力争:“搭在河中央这段木桥,为了牢固,下面的桩子就密集一些。一旦洪水来临,就会挡住杂物,影响过水。如果抵挡不住,就会被冲垮,甚至会拖垮全桥!到时谁来负这个责任?”
“坚决不行!再说现在哪有那么大的洪水!”书记依旧厉声反对:“真要是出了事,我来负这个责任!”
一气之下,罗铁人冲出了会场。
第二天下午傍晚时分,阴沉了大半天的天空突然放亮,而且响起了“轰隆隆”的春雷声。春雨又下了起来,很快就密集起来。
外面工地活是干不成了。罗铁人带着工友回木工房加工木梯子。
忽然,从门口闯进来一个人。大伙仔细一看,竟然是镇卫生院的黄文娟医生。
“罗班长,请问你有雨衣没有?暂时借我用一下!”黄文娟抹着额头上的雨水问道。
见罗铁人愣着没有吱声,她又补充说:“早上出来时,见没有下雨,就没有带雨衣。没想到这时雨下大了。明早就给你送回来!”
好像是突然回过神来,罗铁人慌忙点头:“有的!有的!你等等,我这就回工棚给你拿过来!”说罢,侧身从黄文娟身边出去,冒雨往工棚方向跑去。不一会儿,他就顶着雨衣返回了木工房。
“拿去用吧!不过不好意思,雨衣有点脏!”罗铁人将雨衣递给黄文娟,有些不自在。
“没有关系的,雨水一冲刷就干净了!”黄文娟一边套雨衣一边回答:“明早我一定给你送回来!”
自从上次放炮时上演了英雄救美的大戏后,两人在工地见面时,感觉都有些怪怪的。既渴望经常碰到,相见却又不知说啥才好。
看着黄文娟穿好雨衣走出木工房,骑上了单车。他大声喊道:“雨天路滑,注意安全!”
“雨天路滑,注意安全!”几个工友在他身后学着喊道。
“你们皮子发痒了是不?找抽啊?”罗铁人转过身来,捡起了一根木条。
“别这样啊,罗班长!她为什么不找我不找他,偏偏找你这个舍身救她的大英雄借?啥子意思嘛?”一个年轻工友笑问。
“还不懂啥子意思?你个瓜娃子,明摆着是美女暗自喜欢上了咱们的罗大英雄唦!”另一个工友笑答。
“滚你们一边去,一个个吃饱撑着,欠抽是不?你们不晓得老子家里有婆娘娃儿的啊?” 罗铁人吼道。
“怕啥子嘛!这边再娶一个唦,反正天远八远的,家里的婆娘也球不晓得!”
“哈哈哈……”木工房里笑声一片。
木工房门口边,带着斗笠的唐大龙刚准备进来,却又听见里面的笑闹声,就停了下来。
静静地听着,听着,他突然感觉有些不舒服,就转身离开了这里。
雨越下越大……
夜半时分,耀眼的闪电不时撕裂漆黑的夜空,“轰隆隆”的雷声接连不断,暴雨更是“哗啦啦”倾盆而下。
工棚内,昏暗的电灯下,罗铁人还没有休息。其它三张床上,早已鼾声四起。他坐在自己的床边抽着旱烟,不时到门口张望着。
他又一次回到床边坐下,刚端起茶缸,就听到后山传来“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就感觉到脚下猛烈地晃动一下。
不好!山洪爆发了!罗铁人暗自一惊,猛灌一下茶水,大声喊道:“弟兄们,山洪来了!赶快起床抄家伙,跟我去木桥!”喊罢,忽地一下冲出了工棚。
身后,听到叫喊的工友们迅速惊醒,套上衣裤也跟着冲了出来。
“山洪爆发!山洪爆发!请各工班迅速组织工人按照昨晚的方案,投入到抗洪抢险的战斗中去!”大喇叭里传出队长洪亮紧张却又不慌乱的号召。
电闪雷鸣,暴雨倾盆。整个驻地都惊醒了。工人们奔跑着、喊叫着,抗沙袋、抬圆木……各自投入到紧张的抗洪抢险战斗中。
闪电间,罗铁人手提斧头,带着木工班的四名工友在青溪里的木桥上快速奔跑,冲向桥中央。
“罗铁人,你们想要干什么?你们破坏革命生产是犯罪行为!你们要为擅自行动付出……”身后,书记的喊叫声被雷电声掩盖。
闪电间,青溪猛涨,冲向木桥,激起恶浪。木桥中部,树干枝等杂物盘旋回转,越积越多。通道被堵,洪水已经漫过木桥。
“快,将河中间的木桥砍断!”罗铁人大喊一声,率先跳下河中,挥舞着斧头,使劲地砍着木桥。
在他的带领下,木工班的工友纷纷跳下河中,砍的砍,锯的锯。全然不顾洪水踹急猛涨,树枝杂物划破皮肤。
电闪雷鸣,暴雨倾盆。镇卫生院里,黄文娟和梁文箐被惊醒后就再也没有睡着。两人裹着被子挤在一张床上。
“文娟,要是这时有坏蛋闯进来咋办啊?雷雨声这么大,我们两个弱女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么子办啊?!”梁文箐撞了撞黄文娟,有些害怕的问道。
“阿拉唔晓得怎么办啦?我们这个院子也没有值钱的财物啦!不过——”黄文娟很严肃的卖了个关子。
“不过什么嘛?”梁文箐有些着急地问。
“不——过,不——过,不过我们这里有个漂亮的梁大美女!”黄文娟突然笑道:“闯进来的坏蛋肯定是喜欢的喔!”
“讨厌,讨厌!你坏死了!” 梁文箐又羞又急地捶打黄文娟。
两个女知青在床上咯笑成一团,好一阵子才歇下来。
“文箐,你说,下这么大的暴雨,河里的洪水会不会涨起来啊?”黄文娟有些担忧的问:“要是涨洪水的话,那个木桥会不会被冲垮?”
“那样的话,又要重新搭建,是不是很困难和危险的?那样的话他们的桥墩施工是不是会受到很大影响啊?!”黄文娟一连串地问。
“你担心个啥喔,有么个担心的喔?”梁文箐说。忽然她又想起了啥的开口道:“我看你是担心你那个英雄救美的铁路哥哥吧?”说罢,咯咯地大笑起来。
“讨厌!”黄文娟拍打了梁文箐一下:“你乱说啥啊?我才不稀罕呢!我是说下大暴雨,发洪水,如果要抢险的话,说不定有人要受伤,我得做好急救的准备!”
顿了顿,她又指着梁文箐说:“还有你,你也可以采写抗洪抢险的先进英勇事迹,往上报道了!”
“听你这么一说,是蛮有好多事情要干的哈!”梁文箐点了点头。
“嘘——你听!”黄文娟忽然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梁文箐一脸茫然。
“听到什么没有?”黄文娟轻声问她。
梁文箐摇了摇头。
“笨蛋,你的耳朵还能听到啥?!”黄文娟边骂她边起床。
“你要干啥去?” 梁文箐拉住她。
“我刚才隐约听见河对岸的大喇叭在喊叫抗洪抢险啥的,我得多准备些绷带、酒精什么的!”黄文娟起身边穿外衣边回答。
“是吗?那我也不睡了!也得做好采访准备工作。”梁文箐也跟着翻身起来了。
“你不用起来了,我现在就赶过去!”黄文娟快速收拾医药箱。
“喔子啊?!你现在就过去?”梁文箐惊叫道:“你没有看到外面黑灯瞎火,雷电暴雨的啊?你不要命了啊?再说涨洪水了,你喔子过去?”
“不行,不行!你不能去!万一出点么事,咋对得起你父母喔!” 梁文箐极力劝阻:“我可不想为你这个美丽的赤脚医生、白衣天使写啥为了抗洪抢险英勇献身的先进事迹!”
“乌鸦嘴!这个你莫操心了!我自己会注意的!”黄文娟挎上医药箱,套上雨衣,推出了单车,准备出门。
“你等等,我和你一起去!”梁文箐稍微犹豫了一下,也挎上书包,套上雨衣。
两人骑上单车,摁亮手电筒,冒着电闪雷鸣和倾盆暴雨,冲进了漆黑夜幕。
电闪雷鸣中,罗铁人和工友泡在河水里,紧张地砍锯着木桥中间的桩柱子、斜支撑。
由于已经时断时续下了近一个月的春雨,再加上持续半夜的暴雨,青溪山上的几条小溪流顿时变成了大河沟,裹挟着坍塌的泥石流、树干荆棘杂物,犹如千万匹脱缰的野马,从几个方向嘶鸣着,咆哮而下,冲入青溪河。
受到木桥的阻拦,树干杂物越积越多,青溪河水迅速上涨泛滥,将木桥冲撞得摇摇欲坠。
罗铁人砍断一根桩柱子,又冲向另一根……
眼见木桥中间段在洪水的冲撞下,摇晃得更加厉害了。他大声喊道:桥要垮塌了,危险。你们快上去,我砍完这根就上来。
听到他的大喊,其他四名工友迅速往上攀爬。
就在靠近镇子这头的两名工友手忙脚乱爬上桥面时,“轰隆”一声巨响,摇摇欲坠的木桥中段再也经受不住洪水的冲撞,垮塌下来。
而驻地那侧的另外两名工友却因动作稍微缓慢一点,猝不及防,被突围急泄的洪水和树干杂物裹挟而去。
受到猛烈的冲击,四号墩身内侧的脚手架子也在瞬间被冲垮。
木桥垮塌一刹那,罗铁人挥舞起斧头砍在一根桩柱子上,然后双手紧紧抱住桩柱子。
急泄的洪水冲击力冲得他左右摇摆,杂乱的树干荆棘枝划过面部,背部、手臂,生疼,生疼。
忽然,一根粗壮的树干向他直冲而来,他慌忙侧身扭头躲避,但还是没有完全躲避开。粗壮的树干硬生生地撞上了他的右肩部。
罗铁人只感觉“卡啦”一声响,好像是肩骨断裂的巨疼传来,右臂一下吃不上劲,人整个就往下沉。
下沉中,左胸口又传来被利刃划破的剧痛,可能是被露在外面的斧刃划破的吧。他一下清醒了许多。双臂将桩柱子环抱得更紧了。
“我不能松手,我一定要坚持住!”渐渐地,受了伤的罗铁人有些迷糊了,他不停地念道:“我不能松手,我一定要坚持住!”
迷糊中,他听见有工友在呼喊他。他感觉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有人跳入了河水中抱住了他的身体。他似乎一下松了口气,昏迷了过去。
跳入河中抱住罗铁人的不是别人,是民兵连长唐大龙。由于傍晚下起了大雨,他担心家里的瓦房漏雨,就跑回家去了。夜半时分,朦胧入睡的他被山体塌方的巨大声响震醒,知道要发大洪水,就戴上斗笠披上蓑衣直奔木桥而来。
还未到桥边,就远远听见工友在撕心裂肺地在呼喊罗班长。
不好出大事了!他心里一惊,边跑边扯扔下斗笠,甩掉蓑衣,冲上木桥飞奔至断桥处,毫不犹豫一把拽开工友,“扑通”一下跳进洪水湍急的青溪河中,紧紧抱住了已是半昏迷的罗铁人。
“你们快搭把手,把罗班长拉上去!”大龙抱住罗铁人拼命地往上举。上面两个工友抓住罗铁人的胳膊使劲往上拉。终于将罗铁人救了上来。
“快,找块大的木板来!我们得赶快将他抬到卫生院去救治!” 大龙大喊。
两个工友很快找来一块大的木板。三人将罗铁人抱起平放在上面,大龙在前,两个工友在后,抬起就向镇卫生院飞奔而去。
当三人气喘嘘嘘抬着昏迷的罗铁人跑出没有多远,忽然看见前方有两束手电筒光摇晃着射了过来,同时听见拨得“叮铃铃”响的自行车铃声。
“前面是黄医生吗?你们不要骑过来了,快返回卫生院去!我们这里有伤员要急救!”大龙焦急大声喊道。镇上就三辆自行车,除黄文娟和梁文箐各有一辆外,邮政所的邮递员也有一辆。
“什么?”黄文娟看见三个人抬着什么,冒雨向镇子方向飞奔而来,并听到了好像大龙的呼喊声,不知出了啥事,她大声答道。
“我们这里有伤员要急救!是队上木工班的罗班长受伤了!你们快骑回去做准备!”
这下黄文娟听清楚了,她慌忙对梁文箐叫道:“你先骑回去,开灯等着,我要先检查他伤得严重不?”
“好的!”梁文箐大声回答,掉头就往镇上冲。
黄文娟脚下一用劲,单车很快就冲到了大龙他们面前。
“停,停,先停一下!”黄文娟大喊,一个飞腿从单车上跳了下来,飞身扑到木板面前,眼泪不知咋地“哗”的就流了下来。
单车重重摔倒在泥水地里。
“让我先简单检查一下!”她边说边抓住了罗铁人的右手脉搏,俯下身子,将耳朵贴在鼻子处听了听,然后又移到胸口前。
“还好,脉搏、心跳和呼吸都还基本正常!”她长长地舒了口气,赶紧脱下身上的雨衣搭在了昏迷的罗铁人身上。
“快往卫生院抬!”她叫道,扶起泥水地上单车,紧紧地跟在大龙他们身后。
快到镇口,冲出四个人,他们是被梁文箐叫来帮忙的。替换下了大龙他们三人,大伙飞速向卫生院冲去。
冲进卫生院诊疗室,大伙将木板放在地上,掀开搭在罗铁人身上的雨衣,就准备将他往病床上抬。
“等等,先别慌!”黄文娟突然叫道。
“干啥子?!你救不了他就早球讲嘛!”一个工友嚷开了:“害得我们费神劳力抬这儿来!早知道我们直接往县医院送就是了!”
“对头!我们罗班长要是有啥子闪失,老子看你啷个担得起!”另一个工友也叫道。
“你们吵么子吵嘛。话没有听完,就乱叫唤。先听黄医生把话讲完嘛。”大龙开口劝说。
“你们没有看到他胸面前的血啊?还不知其它地方有伤口不?”黄文娟忍住怒火,焦急地说道:“你们先把他的衣服裤子脱掉!”
见大伙儿愣住了,她拿起剪刀几下就剪开了罗铁人的背心。大家也七手八脚脱下了他的裤子,将他抬上了病床。
黄文娟挥手将大伙儿赶了出去,背对窗户迅速脱去湿漉漉的外衣套上白大褂,然后戴上医用口罩和手套,开始了紧张的检查和救治。
诊室门口,大龙和两个工友抽着纸烟,不时透过窗户看一眼室内独自忙碌的黄医生。
大约一个小时过去了,诊室门打开了。
“还好,你们的罗班长命大。他胸前的伤口要是再偏个几公分就到心脏了。还好不是很长和很深,出血量也应该不是很大。”黄文娟扯开了口罩,疲惫地说道。
她停了一下,又继续对大龙他们讲道:“就是他的右肩部红肿胀得厉害,可能是里面的骨头受到了伤害。我这里确实没有办法救治,只能是简单地给他固定了一下。等天亮后,再送县医院作进一步的检查治疗。”
大龙和工友点点头,急忙挤进诊室。病床上,挂着吊瓶的罗铁人静静地熟睡着,胸前和右肩部都已缠上了洁白的医用纱布。
第二天一大早,罗铁人苏醒了过来。得知自己要被送到县医院进一步检查治疗,死活不答应。
黄文娟吼道:“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你要不去,你的右臂就可能残废了!废了你还怎么做木工活?!”
提到木工活,罗铁人不吭声了。听凭黄文娟的安排,在她的陪护下去了县医院。
三天之后,不顾医生的强烈劝阻,罗铁人坚持出了院。他放心不下灾后的恢复施工生产,他放心不下被洪水冲走的两个工友。
冒着蒙蒙细雨,吊着肩部打了石膏的右臂,他大步流星地往工地走去。幸运的是尽管右肩部受到撞击,部分有些破裂,但还没有断裂。医生见劝阻不了,就告诉他手臂不能用力,要按时到卫生院去检查换药,发现情况不对要及时回县医院治疗。
还没有到达河岸边,他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驻地后垮塌的山体露出惨不忍睹的伤口,一条溪沟被垮塌的土石方完全堵塞住。青溪河里的洪水消退了不少,但依旧浑浊缓流。更让他感到触目惊心的是木桥中间部位没有被洪水冲走的桩柱子、横支撑,七歪八倒龇牙咧嘴,四号墩剩下的脚手架垮塌部位孤零零、晃悠悠的吊立着。现场一片狼藉,还没有恢复施工生产。
罗铁人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只感觉胸口的疼痛一阵阵传来。他缓缓地蹲了下来,左手使劲拍打着自己头部,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他懊悔自己不坚决,痛恨自己不果断。要是在暴雨洪水来临之前将木桥隔断,也许就不会有今天的局面了。对了,还有两名工友呢?他们在哪儿?找到没有?
忽然,他感到雨停了,眼前却依旧迷茫茫。抬起头,才发现头顶上方多了一把雨伞。慌忙站了起来,回过头,却见卫生院的黄文娟医生背着医药箱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有些伤感地看着他。
他一时不知说啥才好,嗫嚅了一下,才开口道:“黄、黄医生,谢,谢谢你,那天及时救了我!”
“救死扶伤是我们的本职!有什么谢的。再说,那天要不是大龙及时将你从洪水中救起,送到卫生院,那才是真的危险了!”顿了顿,黄文娟有些害羞地盯着他说:“要真说谢,我还没有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呢?不知该怎么报答呢!”
罗铁人不敢看黄文娟那害羞却又热切期盼的目光,头扭向一边。
青溪河中间一艘小船上,大龙披蓑衣戴斗笠用力地摇着桨,向二人划过来。有一会儿,他远远望着站在同一把伞下的黄文娟、罗铁人,停止了划桨,任凭小船顺水漂流而下。但很快他又摇上桨,使劲向这边划过来。
“罗班长,看见没有?大龙过来接我了!昨天我给他说好了,让他今天早上这个时候接我过河去!”黄文娟对罗铁人说道:“没有想到你这么快就出院回来了。正好我们一起回队上去吧!”
“对了,你的胸部伤口、肩部撞伤没有什么大问题吧?肯定是你自己要求提前出院的吧?还有医生一定嘱咐你要按时到卫生院来换药检查吧?”黄文娟忽然想起了啥,一口气问道。
“嗯!”罗铁人含糊地应答着。
划船到岸边,大龙好像是突然发现罗铁人似的,惊喜的喊道:“罗班长,你出院啦?好得差不多啰不?快上船,我送你回队上!我们还等着你带我们恢复生产呢。”
“好得差不多了!感谢你那天冒着危险救了我!”罗铁人一边大声回答,一边和黄文娟踏上小船。
“有么子谢的喔。何况还有黄医生的及时救治。你也不是不要命的救了黄医生,是啵?”大龙勉强笑道,手下一使劲,小船离开岸边。
“罗班长,你真是命大福大!那天被洪水冲走的两个工友,一个会水,自己抓住一块木板拼命游到了岸边,另外一名工友昨天下午才在下游的一个拦河坝上被打捞上来!”大龙继续说道。
“哎,都怪我!都怪我!”听到这里,罗铁人又使劲地拍打着自己的脑袋。黄文娟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三人不再言语。
蒙蒙细雨中,小船艰难地向前划着……
第二天,上级派来了工作组,对这起抗洪抢险一死两伤的较大事故展开全面调查。一个星期后,上级的调查处分意见下来:书记抓革命工作没有促进施工生产,固执己见,是造成这起事故的主要原因,就地免职,调离队上;队长抗洪抢险组织和灾后恢复施工不力,降为副队长,仍留原队主持工作;木工班长罗铁人迅速组织人员参加抗洪抢险,减轻了洪灾损失,自己在抢险中身负重伤,应给予嘉奖,但在组织过程中,疏于安全防范,对这起事故也负有一定责任。因此,仍继续担任木工班长。同时意见还对民兵连长大龙、卫生院医生黄文娟等人给予通报表扬。
会议结束,工友们对队长和罗铁人的处理感到愤愤不平。罗铁人依旧笑道:“老子命大,两次我都闯过鬼门关了。这点意见算个球啊!”
终于雨过天晴,工地又恢复紧张的施工场景。罗铁人吊着胳膊坚持每天进隧道,上桥墩,爬高坎,安排指挥工友忙着木工活。忙得忘记了去换药检查。好在卫黄文娟医生在工地上巡视着,时不时提醒他、催促他去换药。
一晃紧张忙碌的两个星期过去了,三、四号桥墩又起来了两节。下午,罗铁人站在木桥上,仰望着高耸的桥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甩了甩右胳膊,感觉轻松自如了许多。他决定下班后,就再去卫生院作最后一次检查。
夜幕降临,卫生院里,黄文娟独自一人煮了一碗面条吃。洪灾过后,长沙女知青梁文箐写了一篇生动感人的长篇报道并刊发出来,一举成名,被调到县革委会宣传部专门负责全县湘黔铁路会战的宣传报道。自调过去后,就很少回来住了。偶尔回来,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说不上几句话,就急火火地骑上单车跑了。
天气有些闷热,黄文娟关紧院子大门和房门,紧张地擦洗了个澡,坐在床上看起医药书。
“砰!砰!砰!”黄文娟忽然听到院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她起身披上外衣拿起手电筒来到院门口,有些害怕地大声问道:“谁啊?!”
“是我,黄医生!我是罗铁人!来换药!”
黄文娟听出了门外是罗班长的声音,迟疑了一下,还是把门打开。
“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你!”罗铁人有些疲惫对她说道:“本想下班就过来的,没有想到隧道内立拱架耽搁了些时间!”
黄文娟慌忙说:“没有关系的!没有关系的!快进来吧!”又问:“你还没有吃晚饭吧?我给你煮一碗面条!”
罗铁人对她摇了摇手:“吃过了,炊事班送饭到隧道内来了的!”
两人来到诊室。黄文娟戴上白口罩白帽子套上白大褂,边洗手消毒边对罗铁人说:“脱掉上衣,躺到病床上去!”
罗铁人老老实实地脱下了衣服躺到了病床上。就在黄文娟俯身为他做检查换药时,他突然发现她露在外面的双眼是那么明亮、清澈和温柔,心里感到一阵“突突”慌乱,竟有想将她搂抱入怀的念想。
罗铁人被自己的念想吓了一跳。“你可是家有婆娘娃儿的铁路工人啊!啷个能产生这种坏念想嘛!”他使劲掐了下自己,竟然疼得自己“咝——”的叫了一声。
“伤口内还很疼吗?是不是我下手重了?”黄文娟听见了,赶紧停下问道。
“不是,不是!”罗铁人不敢对视那双明亮、清澈和温柔的眼睛,慌忙闭上自己的双眼。
黄文娟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脸上发烫起来。
就在这时,一道白亮的闪电划过,“轰隆”一声巨雷炸响,“哗啦啦”的大雨倾盆而至。室内的灯泡闪了两下,熄灭了。
“停电了,咋办啊?伤口就差那么点包扎完了!”
“不好,我得赶快回工地去!”
“不行,你不能回去!下这么大的雨,伤口也没有完全好,万一再发炎怎么办?”
“我还是,还是得回去!这么黑灯瞎火的,咱们俩呆,呆在一起,别人,别人知道会说闲话的!”
“我一个小丫头都不怕,你一个大男人怕什么?!你给我老老实实躺回床上去!”
“不能,我还是要回去!”
“求你了!这种雷雨夜,我一个人害怕!求求你了,别走!留下来!呜呜——”
“哎——别哭了!行,我留下来陪你!”
室外,电闪雷鸣,暴雨倾盆……
六
队部办公室,灯火通明。队长罗成昆正组织各工班长开会。
“经过各工班的大力配合和全力拼抢,我们终于在暴雨和洪水来临之前完成了五、六号墩的孔桩开挖,暂时减轻了工期制约警报!” 罗成昆神情严肃:“但是,我们切不能掉以轻心。一定要加强巡查,防止突然暴涨的洪水灌进孔桩,否则将会前功尽弃!”
“大伙儿别看平时河水流量不大,也很平静。但是一旦它发起威来,也是十分迅猛的!”罗成昆手指向后山:“20年前,我父亲在上游修建那座铁路钢梁桥的桥墩时,也搭建了一座木头便桥。但就是为了防止突然暴涨的洪水冲垮全桥,我父亲带着工友冒着被扣上破坏革命生产的罪名拼死拆除便桥中间部位。尽管最后全桥保住了,但付出了一死两伤的沉重代价。”
“啊——”“这时真的吗?!”“有这么恐怖吗?”工班长们被队长的一席话震动了,相互议论起来。
“我知道这事,师父给我讲过事件的经过,但没有说具体是谁。没有想到是他本人。”小六子大声讲道:“在搭建钢管便桥的时候,他就告知我不要将全桥连在一起,我还有些不解地问他为啥子不能连在一起?他就告诉了我过去发生的事情。”
这时,大伙才想起当初搭建钢管便桥时,小六子为便桥连不连在一起不时将师傅说的挂在嘴边和他们争论了好半天。
“是说老劳模好像熟知这里似的,原来他以前在这里干过啊!”
“可不是,老劳模总是提前告知我们这样那样的。”
大伙儿七嘴八舌议论开来。
“都别再议论这事了!没有看见外面的闪电,听见雷响啊?” 罗成昆手一挥。
“五、六号墩的孔桩都遮盖严实了吗?”
“遮盖好了!”小六子答道:“都是按照要求先放竹夹板,再在上面严实盖上塑料彩条布的!”
“各工班今晚值班的人员都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已经做好随时投入抢险的各项准备了!”
“行了,趁大雨还没有下下来,大家再辛苦哈,按照抗洪抢险预案,再到现场检查一遍,看有啥子疏漏没有?今晚我就在这里值班!”
“罗队,你回去休息一晚上吧!我来值班吧!你已经连续两个晚上在队部值班了。”小六子劝道。
“不行,暴雨洪水没有过,我心里始终不踏实!再说万一上面来个电话啥的,你说不清楚!”罗成昆摆了摆手:“工地那边你就多费哈心了!”
“放心吧,罗队,我这个青年突击队队长不是白吃干饭的!”小六子说罢,跑出了队部。
半夜时分,伴随刺眼闪电和三声巨雷炸响,瓢泼大雨终于呼啸而下。罗铁军站在门边,有些不安地望着河那边。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桌子上的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
“喂!喂!喂——,请问你是哪个?赶快叫你们的罗队接电话!” 罗成昆疾步返回桌边刚抓起电话还未开口,听筒里面就传来赵处长焦急震耳的吼叫。
“我就是罗成昆,请问处长有啥子安排?!”罗成昆大声回答。
“都啥子时候了,还给老子请问?刚才我通过湘中县气象站了解到今晚的暴雨估计要超过往年同期,担心现场的应对准备不足!”
“请处长放心,我们两天前就开会制定了详细的应对预案和分工!今晚我们又再次开会强调了。”
“好!好!但千万不要掉以轻心!当年你父亲在那里可是吃了大亏的!你们一定要给老子打起百般的精神,做好充分的准备,应对好这次大暴雨!”
“是!我们保证完成任务!”罗成昆大声回答。他丢下话筒,扯过雨衣快速套上,抓起手电就冲进了暴风雨中。
伴随电闪雷鸣,狂风裹挟暴雨。清溪河水瞬间猛涨。钢管便桥中部空挡处,洪水迫不及待汹涌而过。两侧,浪头一个接一个扑来,打得钢管便桥摇摇晃晃,人站在上面被浪头拍打得几乎无法立足脚。
不行,还得加固!见此情形,罗成昆暗自心惊,没有想到洪水上涨得如此迅猛。手一挥,大喊一声:上沙袋!压便桥,堆在孔桩四周。
他弯腰抓起一包沙袋抗在肩上就往便桥上冲去。
队长一声令下率先垂范,工人们士气高涨,纷纷扛起沙袋冲向便桥。一时间,青溪河岸两侧,人声嘈杂,一片紧张忙碌。
“大家不要这么来回奔跑,要排成队传递沙袋!要注意便桥的承重,不要堆码超重,防止垮塌!”
突然,大伙身后传来有些嘶哑却又响亮熟悉的大喊。
罗成昆回头一看,见瘦小的父亲正向便桥这边跑来。他慌忙迎了上去,大声问道“爸,你怎么跑来了?下这么大的雨!”
“我放心不下这里!当年我在这里吃过一次大亏,今天我不能让你也在这里翻船!”父亲大声回应。
罗成昆心里一酸,强忍住泪水劝说:“爸,你回去吧,这里危险!我都已提前安排好了!放心吧,爸——”
“罗师傅你回去吧!有我们在!”旁边的工友也劝道。
“我不回去!”父亲的倔强脾气上来了,大声回绝。
“危险!放心!就这样能让我放心?!就这样子,我能回去?!”他手一指正在堆码的沙袋。只见便桥上两侧沙袋有多有少,有的整齐,有的乱码,“这样重心不稳,反倒很容易被冲垮!”
罗成昆脸上一热,大声喊道:“两侧的沙袋要堆码均匀整齐!”又对河对岸吼叫:“小六子,要堆码均匀整齐!只要便桥不摇晃了,就不要再上沙袋了!听见没有?”
“听见了!放心!队长!”小六子大声回应。
耀眼的碘钨灯照射下,密集如注的雨像千万条粗大的白线垂下来,形成一道白茫茫的雨帘。
便桥上、桥墩边,一片紧张忙碌。
“大家一定要稳住啊!加把劲啊!”罗成昆嘶哑着嗓音喊道。
“沙袋要多堆码一些在洪水冲刷的一面!”老劳模站在五号桥墩孔桩边指挥着。
就在大家紧张忙碌时,“咔嚓”一声传来。老劳模抬头一看,只见一根吊着碘钨灯的木杆子拦腰断裂,正直直地向身边一个正在码沙袋的工友砸了下来。
“快闪开!”老劳模急忙大声喊道,弯腰使劲将工友推向一边。自己却来不及躲闪,被掉落下来的木杆砸中背部,一个趔趄没有站稳掉入汹涌的河水中。
“师傅——”对面便桥上的小六子正好看见刚才发生的一幕,凄厉的大声呼喊道,一个纵身跳入河中,拼命地游向在河中挣扎的师傅。
“罗师傅——”被老劳模推开的工友大喊一声,也一个纵身跳入河中,拼命向老劳模游过去。
“爸——”岸边的罗成昆听见呼喊,向这边飞奔而来,就在纵身跳入河水的瞬间,被身边两个工友死死拉住。另外几个工友迅速解开绑在便桥护栏上的救生圈使劲向河中扔了过去。
洪水中,三人时沉时现,拼命挣扎。终于小六子抓住一个救生圈套住了师傅,工友也靠近了老劳模,在身后使劲托护着。
两人拼命划游着,将老劳模推送到了靠近镇子这边的便桥旁。桥上的工友们七手八脚将三人拉了上去。
“快送卫生院!”摊在桥面上的小六子顾不上喘口气,挣扎起来就要起身背师傅。
“班长闪开,让我来!”一个大块头青工一把拉开了他,背上老劳模就往镇上飞奔而去。
小六子一个翻身爬了起来,拉上两名工友快速跟跑上去。
“你们小心点啊?我爸就拜托给你们了!有什么情况及时告知我!”身后传来罗成昆焦急地呼喊。
“砰砰砰!砰砰砰!”
“医生,快开门!这里有急救病人!”
卫生院宿舍内,正在边洗脚边看书的唐湘红医生听见了院门外的大声动静,顾不上擦脚,套上拖鞋就跑到了院门边。
门刚打开一点,一个壮实的大个子就背着一个人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三个小伙子往里面挤。
她急忙喊道不要慌,先抬进急救室。她一边戴口罩套白大褂一边问是什么病,怎么受伤的。在得知是被木杆子击中背部掉入河中的后,她迅速地扣脉搏、探鼻息、翻眼皮、听胸音、看口腔。几个连贯动作下来,唐湘红松了口气,还好病人心跳、脉搏、呼吸都比较稳定,口腔也没有异物和出血,应该没有什么大的危险了。
她背转过身去吩咐道:你们先把他外面的湿衣裤脱掉,背部朝上趴好,然后出去在外面等候着。
待小六子和工友出去后,唐湘红回过身来仔细地检查病人的背部。还好,没有明显的击打伤痕,只有一段浅浅的红印子,也没有什么其它肿胀异常。她使劲将病人翻转过来,又一次听胸音,扣脉搏,再次确认没有什么危险后,挂上了葡萄糖水。
她打开急救室门,对围上来的小六子和工友讲道:“病人没有受到什么大的伤害,目前病情稳定。你们也不要全部守到这儿,留一个守着就行了!”
小六子立马挥手:“我留下守着师傅!你们几个先回去,顺便告知队长,师傅没有危险,让他安心在现场组织抗洪抢险!”
“班长还是你先回去吧,你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万一整感冒了,啷个办嘛!”大个子工友对小六子劝道:“我守在这儿,你放心!”
“你是班长还是我是班长?万一师傅有啥子闪失我啷个向队长交代?”小六子不听劝,大声吼道:“再说我的身体好得很,怕个球啊?!你们快给我滚回去!”
“哎——我说你这个小伙子咋就不听人劝呢?不要以为你自己身体好得很?要知道病来如山倒!再说你们在这儿争吵,病人怎么安心休息嘛?”就在争执间,大伙身后传来沉稳、温和的女中音。
大伙慌忙回头,只见一个五十左右、面容和蔼的阿姨向他们边说边走来。
“姆妈——你咋起来了?不是说好了没有什么紧急情况,没有我叫你就不出来的吗?”就在大伙儿纳闷是谁的时候,唐湘红开口道。
“是说好了的!但是你看外面电闪雷鸣、瓢泼大雨,这里又是闹哄哄争吵的,我能睡得着吗?!再说这半夜的突然送来一个急救病人,估计也是伤得不轻,怕你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都怪你们在这儿争吵,把我姆妈吵醒了!”唐湘红对小六子他们愠怒道。
见年轻漂亮的女医生有些生气,小六子和工友赶紧不吭气了。
“行,你先守着,我回去换好衣服就过来!你给我看好点,有啥子闪失我饶不了你!”小六子对大个子工友低声咬牙道。说罢,领着另外两个工友一溜跑出了卫生院。
“姆妈——你放心!不是啥危重病人!”唐湘红拉着姆妈的手微笑轻声说:“就是一个被木杆子击中背部掉进河中昏迷过去的老工人,我都检查处理好了,没有啥问题了,你安心回去睡觉吧!”
“老工人?!”黄文娟医师忽然感觉心抽紧了,“不行,我还是得进去看看。”
进得诊室,来到病床边,俯身查看。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只看得黄文娟医师翻江倒海、心如刀绞!
多么熟悉的面孔啊!怎么这么像他啊!?不,就是他!这就是他!尽管20多年过去了,昔日年轻壮实的他变成了瘦小的老头儿,风霜雨雪在英俊硬朗的脸上刻上了岁月的皱纹,但那双眼睛、那对眉毛却似乎没有改变,还是记忆中的那样,还是当年她躺在他怀里睁开眼看到那样。
黄文娟医师颤巍巍地伸出双手,缓慢扯开盖子他胸前的被子,只见他左胸前如果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出伤疤。当年她可是一针一线细细缝、密密缝的啊。当时每缝一针都如扎在自己身上,那可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啊!
“爸——,爸——”忽然从室外冲进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差点把黄文娟医师撞倒。他冲到病床边,抓住罗铁人的手喊道。
黄文娟医师侧头一看,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只看得她天旋地转、四肢酸软。
那眉毛眼睛、那鼻子咋就像一个模子捏出来的呢。这分明就是年轻时活脱脱的他啊!只是多戴了一副眼镜,多了几分斯文和书生气。
再抬头看一眼戴着口罩的女儿,那露出在外的额头眉毛跟这个莽撞冲进来的小伙子又有什么区别!
难怪当年自己说要嫁给他时,他不吭声。难怪当年他不告知自己一声就跑了,再也不回青溪来看她。原来是家里是早有了婆娘,有了娃儿!
黄医师那个心里翻江倒海啊。你有婆娘娃儿,我不怪你!要怪就怪我自己多情。你不要我也算了,但是你不该如此绝情,说走就走,也不告知我一声。而且一走就是二十多年,一点音讯也没有。
你知道我这二十多年是咋过来的吗?你知道我的苦楚知道我的恨吗?黄医师那个心里怨恨万千啊。
她恨不得将病床上的他拉扯起来,马上就问他这是为什么?可是她不能,不能这么做!
天旋地转,一阵晕眩,黄医师差点倒在地上。
“姆妈!你咋的啦?!姆妈!你咋的啦?!”女儿一边扶着她,一边焦急地喊道。
黄医师虚弱地摇了摇手,虚弱地说道:“没有什么!就是有点发晕!扶我回房间休息吧。”
躺在床上,过去的一幕幕犹如幻灯片从黄医师的眼前晃过:
雷电交加暴雨夜。诊室里。自己点亮一根蜡烛,借着摇曳微弱的烛光,紧张地给他包扎着。一个炸雷响起,吓得自己扑倒在他的怀里。
开满柑桔花的柑桔林里,自己有些害羞又半开玩笑地对他说:让我做你的婆娘好不?他不敢直视她,有些嗫嚅地答道:这个,这个,等铁路建好了再说吧!那天,那天晚上,我不该对你——。自己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卫生院里,自己炒着菜。炒着炒着,忽然丢下锅铲,捂着嘴奔到水池边使劲干呕着。
木工房内,自己拿着雨衣问工友:你们的罗班长呢?工友回答:我们也不知道。昨天半夜时分,他急火火地回来收拾完行李就被上面来的一辆吉普车带走了。今早我们问队长,队长沉着脸说是不该问的别问!自己只觉天旋地转,扔下雨衣就冲出了木工房。
水池边,自己使劲地干呕着。呕吐完,满脸恨容地冲进诊室,从药柜里找出一个药瓶,倒出里面的药片就要往嘴里倒,却又忽然停下。然后期哀哀地慢慢蹲下,双手捧住了满是泪水的脸。
门诊室内,梁文箐兴奋地将一张报纸摊开在自己面前。二版头条位置两行醒目的大标题映入自己眼帘:昔日知识青年接受再教育 今朝赤脚医生喜结好姻缘。再往下看是一大块文章和一张醒目的黑白照片:穿着白大褂挎着医药箱的自己和戴着草帽抗着锄头的唐大龙并肩走在田间的小道上。自己看着看着,忽然抓起报纸使劲撕扯着,对梁文箐喊道:谁让你写的?谁要你写的啊!“哇”的一声趴在桌子上伤心地痛哭起来。
清明时节,青溪半山腰,自己一身素衣,头插百花,怀抱两岁的女儿唐湘红跪在一座坟前,墓碑上的“英勇献身的湘黔铁路建设烈士——唐大龙之墓”的红字撕裂着自己的心。自己伤心地哭泣着:大龙,我对不起你。你不是说还想要个儿子的吗?你咋就不说话算数呢?就这么丢下我们母女俩走了哎。大龙,你听见了吗?听见了山下火车的鸣笛声吗?湘黔铁路去年就通车了!你还说通车后要陪我坐火车去上海看我的爹娘,你咋就不说话算数呢?大龙,你安心走吧,不要牵挂什么!我会留在青溪的,留下来陪你,留下来给你爸妈养老送终的。
……
瓢泼大雨中,罗铁人高喊快闪开,使劲将工友推向一边,被掉落下来的木杆砸中背部,掉入汹涌的河水中,漂移着挣扎着,一个浪头打来,呛入河水,迅速下沉昏迷……
“黄医师救我!黄文娟,你快来救救我啊——” 罗铁人拼足了全身力气呼喊,却怎么也张不开嘴。
我在哪儿啊?我这是在哪儿啊?躺在病床上的罗铁人只觉眼皮非常沉重,怎么也睁不开。他使劲地睁啊,睁啊!
终于,罗铁人挣扎着缓慢睁开了双眼,看见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在眼前晃动。慢慢地他看清楚了是一个戴着白帽子白口罩的清秀姑娘,光洁的额头上挂着几缕黑发,一双乌黑水灵灵的大眼睛正注视着他。
这不是黄文娟是谁?她真的来救自己了!罗铁人心里一阵欢欣。文娟,你真的来救我来了!他终于张开了嘴唇,听见了自己微弱的喊叫声。
“老师傅,你终于醒过来了!感觉好些了吗?”正在换输液瓶的唐湘红问道。
你怎么喊我老师傅?罗铁人迷糊了。你不是黄医师,黄文娟吗?怎么喊我老师傅呢?他挣扎着想要起来,却怎么也动不了。
“爸——你醒了啊。别动,你这是在卫生院里。”罗成昆见昏迷的父亲终于苏醒了过来,欣喜的叫道。
“他刚才想说什么?在说什么?”唐湘红问罗成昆。
“我爸好像在喊一个人的名字,好像是叫啥子黄医师,黄文娟。” 罗成昆抬起头来对她说。
“什么?你再说一遍!”唐湘红被罗成昆说出的话吓了一跳,感觉自己听错了。
“我爸在喊一个叫黄文娟的名字?你就是黄文娟医师?!”罗成昆反问。
这下,唐湘红真切地听清楚了。没错,躺在病床上的老头喊的就是自己姆妈的名字!
怪事了!他怎么会知道我姆妈的名字呢?她很是奇怪却又不得其解。这支修铁路桥的队伍到这快大半年时间了,也没有见这老头来过卫生院看过病打过针啥的。倒是经常有几个年轻小伙子跑到这里来,嬉皮笑脸地叫嚷这儿不舒服那儿不好的,让她看一看治一治啥的。心里也明白,小伙子们是冲着自己来的,也就无伤大雅地开几句玩笑话。可是姆妈却是看不惯,常板着脸批评他们说你们队上有医务室,别有一点小伤小寒地就往卫生院跑,影响工作不好。待他们离开后,又告诫自己要离他们远一点,不要产生什么情感纠葛,说他们是流动的营盘流动的兵,否则会后悔一辈子的!
想到这里,唐湘红突然激灵了一下,好像明白了啥似的。难怪姆妈喜欢带自己到铁路桥那边散步,对现在的修桥队伍也是经常关心!难怪姆妈一进来看到这躺在床上的老头儿就情况不对了!莫非这老头儿以前在这里修过铁路?莫非这老头儿跟姆妈有过什么情感纠葛?她不敢再往下想了,只觉一阵酸楚堵塞了自己的胸口。
不行,我得找姆妈问清楚!她转身快步离开了诊室。
两个年轻人的对话,罗铁人听得清清楚楚。他终于明白自己现在是躺在卫生院的病床上。
年轻的女医生给自己换输液瓶时,他也看得清清楚楚。那光洁的额头,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那对乌黑的柳月眉跟当年的黄文娟是那么地相像。
他还看清楚了,那换药瓶的动作,一招一式和那时的她又有什么区别?
她是什么时候结婚的?啥时生下这个女儿的?看着年轻的女医生离去的背影,罗铁人好想叫住年轻的女医生,问一问她现在哪里?她还好吗?可是他没有勇气去问,他心里有愧!泪水流出了他的眼角。
“爸啊,你怎么哭啦?!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要不要喊医生过来看一看?!”儿子焦急地问道。
“不用——”罗铁人虚弱地摆了摆手,侧过头闭目任凭泪如泉涌。
天放亮了,歇了小半宿的雨却又“哗啦啦”地下了起来。
七
下午,大雨刚歇停,罗铁人就叫着要离开卫生院回队上去。唐湘红医生见劝阻不了,就开了些去风寒感冒和跌打扭伤的内服外用药,并叮嘱近期不能再受凉,感觉不对时要抓紧来卫生院或去县医院检查治疗,别留下啥后遗症。
罗铁人离开时,黄文娟医师悄悄站在门后,看着他在儿子和徒弟的搀扶下,慢慢走出了大门。一夜之间,他头上的白发又增加不少。老了,他真的是老了。在两个年轻小伙子的搀扶下,他显得是那样的瘦小和虚弱。
昨夜,自己刚回房间没有好久,女儿就急匆匆地推门进来。
看着女儿有些焦急又有些迷茫的神情,她心里“咯噔”了起来,赶紧担心地问道:“又出什么事啦?这么慌慌张张的!”
“没什么事!就是,就是担心你,过来看一下你,看你好点没有?”女儿掩饰着自己的神情,又问“姆妈,你喝点红糖开水不?我给你冲一杯!”说着,就动手要拿杯子。
“不用了!我现在不想喝!”她摇了摇头,又对女儿关爱地说道:“你也紧张忙了好一阵子,趁现在病人输液休息,你也赶紧回去睡一会儿吧!”
“嗯。你也安心休息吧!姆妈——”女儿点点头,有些欲言又止的转身准备离去。
“湘红,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想问姆妈?你尽管开口问吧!姆妈告诉你就是!”看着女儿的神情,她不忍心让女儿受什么折磨。
“姆妈——”女儿回转过来,扑到她面前。
“姆妈,为什么病床上的那个老头儿在昏迷的时候呼喊你的名字?你们俩是不是认识?还有,你们,你们是不是有过什么情感纠葛?”女儿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
“哎——”黄文娟医师叹了口气,拍了拍女儿的手叨念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事还是绕不过,躲不脱!”
“有些事你是知道的,比如我以前当过赤脚医生,参加了支援湘黔铁路大会战的女子民兵连。但有些事也没有告诉你。比如病床上的老师傅,以前也在这里战斗过。我们俩不但认识,而且,而且还——” 黄文娟医师停顿了下,继续说道:“而且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后来我也抢救过他!”
“什么?那老头儿他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也还救治过他?!”女儿很是吃惊。
“是的。姆妈没有必要骗你!” 黄文娟医师点了点头,“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我巡诊回来骑着单车晃悠悠的路过一个爆破点时——”
似乎在讲诉一个久远的故事,黄文娟医师时断时续将年轻时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女儿,但最终还是隐瞒了那个雷电暴雨夜诊室发生的故事,隐瞒了女儿的生世,隐瞒了罗铁人就是她亲生父亲的事实。她害怕女儿承受不住这突来的身世,承受不住这沉重的冲击。
最后,她还告知女儿先不要将她在卫生院的事情告诉老头儿,否则会影响他的情绪、病情治疗和恢复。
喔,我明白了!女儿终于释怀的离开了。
但是黄文娟医师却不能释怀了。整个下半夜她都被他的突然出现搅得辗转难眠,思虑万千。今早一上午,她也还是呆在自己的房间内,她强忍下内心的哀伤和痛苦,强忍住想要冲进病房将他拖起来问个明白的冲动,没有离开房间一步。
此刻,她目送着他瘦小虚弱的身躯缓步迈出大门,真的想大喊一声,我在这儿!我是黄文娟!你不是想我吗?不是想见我吗?你回过头来啊,我就在这儿!
可她喊不出口。自己独自一人拉扯着孩子风风雨雨二十多年都过去了,还在乎什么?还有啥期盼的呢?还是算了吧!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就让缓缓流淌的青溪河水带走过去的一切吧!
傍晚时分大雨终于歇停。太阳也在西边探出了它久违的圆脸。工地上又恢复了紧张忙碌的施工场景。
平日清澈透明、温顺流淌的青溪河水此刻变得是那么的浑黄浑浊、烦躁不安,它裹挟着树干杂物,奔涌而来。受到钢管便桥的阻拦后,更是回荡起一个又一个泛着白沫的漩涡,再次发狠地冲撞而下。
五号桥墩旁,头发乱蓬得像鸡窝里的稻草,眼睛里布满血丝,面容十分憔悴的罗成昆,正在查看孔桩的混凝土灌注。
刚刚过去的一夜一天对他来说惊魂的一夜,担心的一夜,解密的一夜。他感觉这一夜一天是那么的漫长又是如此的短暂,是自己参加工作以来承受压力最大、复杂思绪最多的二十四小时。
他没有想到自己周密制定的抗洪抢险方案竟还有如此多的疏漏,如果不是父亲的现场及时指出,说不定会发生啥子安全事故;他没有想到父亲会受伤掉入河中,幸亏有小六子和工友的及时救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没有想到久留徘徊在心中的谜团竟然是在这样的一种情形下得到了验证,因为自己亲耳清晰地听到了昏迷中父亲在呼喊那个叫黄文娟的女医师。看来老师傅说得没有错。只是她现在还在这里吗?她还好吗?还有,还有那个年轻的女医生,她的目光是那么清澈透明,又是那样温柔舒心。她是谁?会不会是那个黄医师的女儿?
“队长,你先回去休息一会儿吧!都熬了一宿一天了!这么整下去,身子骨遭不住的。”杨技术主管叫道。
“喔。你刚才说啥子?!”罗成昆还没有从复杂的思绪中缓过神。
“我是说你先回去好好休息!都熬了一宿一天了!”杨技术主管大声回答。
我这是怎么啦?啷个能这么东想西想的呢?成昆啊成昆,你醒醒吧,队上还有一大摊工作要安排处理!罗成昆猛然清醒过来。
“那就辛苦你了,一定要确保孔桩混凝土的灌注质量哈。另外六号墩那边也要盯紧点,别出啥子差错!”他叮嘱完毕转身离去。
岸边,炊事班吴胖娃儿挑着箩筐晃悠悠地走上桥,他给现场打混凝土的工友送餐来了。
“吴胖娃儿,今晚吃啥子?”有眼尖的工友大声喊叫。
“蒜苗回锅肉、芹菜香干、炝炒莲花白、西红柿蛋花汤。”吴胖娃儿气粗回应。
“安逸喔,算你娃儿懂事!晓得前线的兄弟们辛苦劳累!”杨技术主管笑道。
“他娃儿敢不懂事?小心他的村姑!”
“哈哈哈——”“吃饭啰——”
工地上,饭菜香四溢……
吃过晚饭,在女儿的强烈要求下,整整一个星期没有踏出院门的黄文娟医师终于迈出了艰难、沉重的步伐,答应陪女儿出去散散步。不过她也有个要求,那就是不再去铁路桥上散步,而是就近去青石拱桥这边走一走就行,不仅是今天也包括以后。因为她不想触景生情,因为她害怕再次看见他。尽管新老桥的距离还有那么远。
这个礼拜来发生的一切,彻底打乱她和女儿平静的生活。因为他的突然出现,让她备受精神折磨,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又因女儿老是神神秘秘的出去又回来,问她干什么去了,回答不是去县医院就是见朋友去了,女儿支支吾吾的神情让她担惊受怕,总感觉要出什么事情。
女儿含泪答应了母亲的要求。这一个星期,因为那个老头的出现,母亲闭门不出,神情忧伤恍惚,鬓角的少许白发疯狂扩展为醒目的一大片,整个人好像突然间苍老了十岁。这还是自己平日里那个沉着冷静、镇定自若指挥自己抢救高龄难产妇女的黄文娟医师吗?这还是那个目光慈爱、言语风趣,疼爱自己的姆妈吗?女儿有点不敢相信,看着心疼难受。只要姆妈愿意出来走动走动,女儿啥都答应。
女儿搀扶着虚弱的姆妈慢慢地沿街边向青石拱桥走去。尽管母女俩不希望碰见熟人,但小镇太小了,一路上还是有不少人同母女俩打招呼。
“黄医师,您怎么啦?脸色这么苍白?!”有牵着细伢子的堂客驻足问道。
“我姆妈生病了,才好一点,我扶她出来走走。”女儿露出尴尬笑容。心中那个恨啊,蹭蹭地往外冲。
一个多星期来,看到的、听到的,让她浮想联翩、惆怅万千。借口去县医院去见朋友,她跑了三趟工地找那个突然出现的老头,那个曾经是姆妈的救命恩人。
第一次去,是傍晚时分,她扑了个空,说是上工地值夜班去了,要半夜才回来。她心里哼道:还很敬业的嘛!都快六十岁的人了,刚大病一场还未痊愈,就上工地,夜晚的河风一吹,一把老骨头遭得住吗?她转身把旁边的小六子吼了一顿:有你们这么当徒弟的吗?自个在宿舍休息,让体弱多病的师傅上工地!真是不像话!吼完,她暗自捂嘴偷笑。
隔了天去,她还是扑了个空。她是一大早去的,没有想到得到的回答是老师傅才从工地值夜班回来刚躺下休息。人家刚睡下总不能把他吵闹起来吧,那显得她唐湘红多没教养啊。哼!跑得了和尚跑不庙,见不着你,对不起,那我就去找你的儿子!她一咬牙,一跺脚,转身往队部疾步走去。这次乐开嘴笑的是小六子,他是骗她的。师傅病还为痊愈,啷个能让他老人家去值夜班嘛。
“那个,那个罗队长,占用点你的宝贵时间,我有点事想找你谈谈!”她人还未进门话音先到。
室内,罗成昆正和老杨师傅在交谈着什么。见她突然闯了进来,两人吓了一跳。
“唐医生,请问有啥子急事?”罗成昆迎上去,又转身说道:“杨师傅,先就这样吧,你先上工地去,我把这儿的事处理完就过来!”
好的。老杨师傅答道。他边往外走,边回头看。总感觉突然闯进来的丫头在哪儿见过似的。啷个那么眼熟哎?他边走边挠脑壳。到了河边,被清凉的河风一吹,他一拍脑壳,念道:我说啷个看到这么眼熟?原来是——妈哟,罗老鬼啊,看不出你这么老实巴交的人,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怪不得你娃儿当时半夜三更偷偷摸摸跑球了!这哈她找上门来了,看你啷个甩得脱爪爪?!
哎——他摇了摇头,向便桥上走去。
队部,罗成昆倒了杯水递给唐湘红医生,有些担心地问道:“唐医生,啥子急事?这么早就过来,是不是我爸的病——”
“我不渴!你爸没有啥大问题。我来是想问你,你知道你爸以前在这里干过不?你知道你爸曾经是我妈的救命恩人不?你知道我妈后来也抢救过你爸一次不?”她挡住了递过来的水杯,连珠炮的发问。
“你是?难道你是——”在得知不是关于爸的病情后,他松了口气。但面对她一连串的追问,他的心又紧了起来。她咋知道这些事情呢?莫非她是?他小心问道。
“我是她的女儿,也就是你爸救下的卫生院黄文娟医师的女儿!”她大声回答。
“啊——那你是啷个晓得这些事情的呢?”他有些惊讶。
“啊什么啊?我是她的女儿,咋会不知这些事情呢?哎——我问你呢,你到底知道不知道这些事情?”她有些气恼了。
“我,我——”他不知该不该把自己知道的事情也告诉她。
“我,我,我什么?你还是个爷们不?”她生气了。
“哎——实话告诉你吧,我爸从来也没有给我讲过这些事情,我也是到这里来了后,才从过去和我爸一起干过的老师傅那里知道了一些过去的事情!”他看着她讲道。
“那你讲来我听听看,看是否和我妈讲的一样!”她迎着他的目光紧追不放。
“那时我爸来到这里时,跟我现在一样年轻。”他端起杯子正想喝水,却被她“呼”地一把抓了过去,“咕嘟嘟”喝着。
他笑了笑,从桌上拿起了自己的茶缸,喝了一口,继续说道:“那时,我爸他们的干劲多高涨啊,……”
第三次,她是中午时分去的。这次她没有扑空,把刚从食堂打好饭菜回来的老头儿堵在了驻地宿舍门口。
见她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门口,罗铁人心慌意乱,手一抖,饭碗差点掉在地下。
她见状赶忙扶住了他,关心问道:“罗师傅,你的病好一点了吗?”
他慌忙点头,心酸说道:“好多了!好多了!谢谢你的救治!”。
“谢啥啊?这是我们医生的本职工作!”她笑咧咧地扶着他进了房间。
“唐医生,你来找我有啥子事情嘛?”罗铁人将饭碗搁在床边的木箱子上。“你还没有吃饭吧?!我去给你打一份过来!”他说着,就拿起另外的碗起身要出门。
“不用,就耽搁你一小会时间。”她笑着地伸手拦住了他:“我就落实一小点事情!”
“你说吧,啥子事情?”他坐在了床边,点燃了纸烟抽上,“听说你找了我三趟,有啥子急事嘛?!”
她扇了扇手,瞪眼命令道:“别再抽这烟了,对你身体不好。把烟灭了!让你儿子和徒弟娃儿给你买点好点的盒装烟来抽!”
“我抽这烟都几十年了——”他嘟哝道,见她伸手过来,只好听话地将纸烟掐灭了。
她心里暗自笑道,哼,老头儿,我还管不了你?小瞧我了!她正了正脸色,开口道:“罗师傅,为了不影响你吃饭,我问你,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要老实回答。问完我就走!”
罗铁人抬头看着她,点了点头。
“你是我姆妈的救命恩人,我姆妈也救过你是不是?”
他点点头。
“听说你还喜欢过我姆妈?她也喜欢上了你是不是?”她带着哭腔继续发问。
他先是摇摇头,后又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声不响偷偷摸摸地就跑了?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害怕了?!”她的眼泪流了出来。
他迟疑了下后,还是摇了摇头。
“你是不知道,长大后,我从一个梁阿姨那里得知,你的离开让我姆妈伤透了心,问你队上的工友,有的说不知道你到哪里去了,有的说你犯了严重的生活作风错误,被上面的人带走了。两个月后她就赌气嫁给了我的父亲唐大龙。还听说我早产了一个月。在我两岁多的时候,父亲在清理湘黔铁路边坡大塌方时为救人被巨石砸中牺牲了!”
她抹了抹眼角的泪水,继续哭泣道:“你是不知道,我姆妈是怎么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的。你是不知道,那天她见到受伤的你,是怎样的伤心欲绝!”说着,说着,她伤心大哭起来!
“什么?你妈还在卫生院?她还好吗?”他听到这里,激动地站了起来:“孩子,你是不了解,我也是突然被接走的,上车后才知道是要去参加一个啥子保密性很强的抢险救援任务——”
“我不听,我不听!”她双手捂住耳朵,使劲摇头。
“我终于明白我姆妈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调回上海的原因了!我恨你!我恨你!”她含泪大声喊道,转身冲出了房间。
罗铁人沉重地坐在床边,颤抖着手抓起箱子上的酒瓶,倒出一杯一饮而尽,顿时老泪纵横……
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微弱烛光的诊室里,她正在给自己的胸部伤口换纱布。突然一个炸雷响起,受到惊吓的她扑倒在他怀里。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搂住了浑身颤抖的她。
柑桔林里,洁白的柑桔花清香四溢。她有些害羞地对他说:“让我做你的婆娘好不?”他躲开她热切期盼的目光,有些嗫嚅地答道:“这个,这个,等铁路建好了再说吧!那天,那天晚上,我不该对你——”她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深夜时分,队部办公室,队长对他说道:赶快回去收拾好所有衣物行李等着,一哈上面有车来接你走!他茫然问道:队长,啥子事这么急嘛?你问老子,老子问谁去啊?刚才电话里面就是这么回答老子的。队长烦躁回道。他急匆匆回到工棚,“噼里啪啦”开始收拾衣物。被吵醒的三个工友叫嚷道:罗班头,你这三更半夜的发啥子疯喔,这时收哪样东西嘛?他沉着脸冲着他们吼道:你们瞪着眼在那儿看个球啊!还不赶紧给老子爬起来帮忙收拾!
他刚钻进吉普车后排坐好,前面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就转过头来对他说道:罗铁人同志委屈你了,辛苦你了!因为任务非常紧急,情况非常特殊,上级要求做好保密工作。具体的等到了地方再告诉你。
明晃晃的车灯划破漆黑的夜幕,吉普车向前疾驰。他回首望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工地,越来越远的小镇,心里充满了难舍和愧疚。这一去,他不知还能否回来,何时再回来?!
……
青石桥上,黄文娟医师静静地看着缓缓流淌的青溪河水。女儿依偎在一旁。
一阵河风吹来,母亲鬓角的白发随风闪动,看得女儿心里直发酸。
“姆妈,我想给您说些事。不过你不要生气!”女儿开口道:“姆妈——这两天,我跑了几趟工地,再次了解和了过去你和那个老头儿发生的一些事情。”
“哎——叫你不要去,你偏要去!”姆妈叹了口气。
“他们说的和你差不多!那老头儿听说你还在卫生院,激动得站了起来,直问你还好吗?我可没有告诉他。谁让他当年偷偷摸摸丢下你就跑了!”女儿暗自得意。
听到这话,姆妈暗自松了口气,还好他们没有给女儿讲别的事情。她对女儿说道:“不许你老头儿、老头儿的这么叫他!他再不对,也是你姆妈的救命恩人。”
见女儿点了点头,她继续说道:“这些事就让它过去吧!以后不要再提了!扶我回去休息吧,河风太大了,你姆妈遭不住!”
母女俩缓慢地往回走去。天空又飘起了蒙蒙细雨。
回到卫生院,将母亲送回房间,女儿转身要离去,却又迟疑地停下了脚步。
“你还有什么事情?” 姆妈见状开口问道。
“姆妈——我,我想——”女儿回转过来,低着头看着脚下。
见女儿羞羞答答,又欲言止的样子,姆妈心里估摸着明白了七八分,就故意逗女儿:“有什么好事啊?!是不是派你去上海市人民医院进修的通知下来啦?!”
“妈啊——”女儿回到母亲身边撒娇。
“那是啥好事啊?!快告诉姆妈!” 姆妈抓住了女儿的手。
“姆妈啊——我——我——”女儿迟疑了一会儿,一脸幸福表情地告诉姆妈:“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好啊!这是好事啊!” 姆妈和蔼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欣慰地说道:“你都这么大了,是该谈朋友该有个婆家了!以免我老是操心。”
顿了顿,她又问女儿:“是谁啊?!能告诉姆妈吗?!”
“可以,不过你知道了不许生气!”女儿继续撒娇。
“到底是谁啊?这么神神秘秘的!” 姆妈笑着点头。
“他,他就是你救命恩人的儿子!”女儿说完,“扑哧”笑了出来,“我见到他第一眼,就感觉我俩命中有缘!”
怎么会是他啊?!喜欢谁不好,怎么喜欢上了他!姆妈听到女儿的话,只觉五雷轰顶。不行,必须坚决阻止!姆妈脸一翻,严肃地说道:“不行!你喜欢谁都可以,就是不能喜欢他!”
“为什么不行?!”面对已经答应不生气却又突然翻脸的姆妈,女儿懵了。
“说不行,就是不行!” 姆妈厉声道,背过身去。
“为什么不行啊,姆妈——”女儿泪水夺眶而出。她伤心地摇着姆妈的手臂大声问道:“是不是因为那个老头儿过去伤透了你的心?是不是你害怕我重蹈你的覆辙?你回答我啊,姆妈——”
“是又怎么样!我就是不允许你们两个谈恋爱!” 姆妈狠心道。
“姆妈,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啊?当初你自己都可以和那个老头儿甜甜蜜蜜。为什么就不能允许我喜欢上他的儿子?”女儿伤心哭泣。顿了顿,她咬牙切齿地叫道:“你不同意,我偏要和他谈!”
听到女儿的话,母亲心如刀割。冤孽啊!是该告诉她了!是该让她知道事情的真相了!如果他们继续发展下去!万一冲动做出点啥事来,那可是真的造孽啊!必须得告诉她真相!
她回转过身来,含泪紧紧盯住女儿,一字一句的吐出:“他—是—你—的—哥—哥。那老头儿,他,他是你,你的亲生父亲!那个,那个雨夜——”
“你说什么?你说他是我的哥哥?!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女儿打断姆妈的话。
犹如晴天霹雳,姆妈含泪说出的话把女儿震了个十魂九散。女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这话是从自己姆妈口中说出来的。自己从小就在镇上长大,自己姓唐。唐大龙才是自己的父亲。哪来的同父异母的哥哥?
难怪院里的护士告诉她,两人长得好相像,就是两兄妹似的。她还不相信,心里还美滋滋的自个得意有夫妻像。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刚品尝到一点爱的甜味,还没有细细回味,就变成了难以下咽的无情苦果。女儿伤心欲绝地向卫生院外疯跑而去。
看着女儿十分伤心难受的样子,黄文娟医师心里痛苦万分。要是当时自己不冲动,就不会有现在的孽缘了。
雨啊,你就下吧!尽情地下吧!疯狂地下吧!赶紧把这段孽缘冲洗得干干净净吧!
“啪啦啦,啪啦啦……”平日里流水哗啦、鸟鸣啾啾的青溪山上,不时传出一阵阵清脆的鞭炮声响。
又是一年七月半。黄文娟医师一身灰衣在同样素雅的女儿搀扶下,挎着装满水果、香烛、纸钱,还有一瓶白酒的竹篮,拖着沉重的步子缓慢的沿着林间小道向山上走去。
“姆妈——你看,阿爹的坟前怎么冒起了青烟?”行至半山腰处,眼尖的女儿突然扯了扯姆妈的手臂。
“喔。是吗?可能是他堂兄们来看他来了吧!” 姆妈淡然回答:“你阿爹人缘关系好,又是烈士,哪年清明、七月半、年三十儿,他的坟前不是香烛旺盛!”
女儿不再言语。母女俩继续默默前行。
刚拐一个路口,女儿忽然又紧张地拉扯了下姆妈:“姆妈——”
“你今天怎么啦?老是这么一惊一乍地?!早知这样,我就不叫你出来了!” 姆妈有些不高兴了。
“姆妈——他来了,是他!”女儿有些惊慌地轻声说道。
“谁啊?你这么慌张?” 姆妈抬头望去,百米开外的唐大龙坟前青烟缕缕。一个熟悉的背影映入她的眼帘,不是他,还有谁?
一阵伤痛感从胸口处窜开来,她停下了脚步。
“姆妈——要不,我们先,先回去吧,下午再来吧?!”女儿碰了碰姆妈,有些迟疑地劝道。
姆妈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你说什么?我们先回去?凭什么我们要回去?回去像什么话?!”说完,她紧紧拉住女儿的手地向唐大龙的坟前走过去。
唐大龙坟前,一碗酒摆在墓碑正中央,一堆纸钱正熊熊燃烧着。罗铁人盘腿席地而坐。他不停地往火堆里添加着纸钱,不时端起身旁的酒碗往坟前一举,叨念道:“好兄弟,我来看你来了!哥对不起你!你受委屈了!”
腾起的火苗映衬着他老泪纵横的脸。他端起酒碗,喝了一口,继续叨念道:“好兄弟,我喝了,该你了!当初你不是喜欢和我一起喝酒的吗?好久不见了,今天,我陪你好好地喝上一回!”
湿冷的沉井下面,泥猴般的两人传递装满淤泥的脸盆,相视而笑;昏暗的隧道深处,两人并肩艰难将一根圆木缓缓立起,长舒口气;喧闹的工棚内,大伙围坐木箱子四周热闹地聚餐,两人站起豪爽地端起酒碗相对碰响,畅饮而尽;汹涌的青溪河水里,大龙紧紧抱住他大声喊道:快把罗师傅拉上去……
过去的一幕幕从罗铁人眼前的火堆上闪过。他伤心地再次端上酒碗:“好兄弟,我们修建的青溪复线大桥的桥墩已经全部起来了,再过三个月就要架梁铺轨了!完工后,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
“来,兄弟,我们干一个!”他颤巍巍地将小半碗酒一干而尽,又从身边抓起酒瓶,哆嗦着往酒碗里倒酒。身后,黄文娟医师母女俩相偎在一起,含着泪花默默地看着他做着一切。
见他哆嗦着还在往碗里倒酒,伤心的黄文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蹲下身子紧紧抓住了罗铁人的手,伤泣地叫道:“老罗啊,你这是干什么啊,你还要不要你这把老骨头啊?!”
正沉浸在过去伤感中的罗铁人被突然伸出抓住他的手和耳边发出的喊叫声着实吓得不轻,手一抖,酒碗和酒瓶同时掉落地上,发出“啪啦”的脆裂声。
酒香四溢,流向火堆。火苗腾地一下窜起老高。受此惊吓,他欲站立躲避,却因年老久坐酒醉,刚挣扎一起,又重重地摔倒在地。
“老罗——”黄文娟没有扶住罗铁人,也被重重地带倒在地上。
“大龙——你要惩罚就惩罚我吧!是我对不起你啊!”她伤心地哭泣:“有什么罪过,就让我来承受吧!”
“姆妈——”女儿见状慌忙将手中的竹篮放在一边,蹲下来抱住她:“姆妈,你这是怎么了啊?!”
“我没有事!你不要管我!” 姆妈使劲推开她:“你先去扶他起来吧,看他哪里受伤没有?他可是你的亲爹啊!”
含着泪水,女儿转过身去扶罗铁人。
“不要管我!你就让我呆在这里向大龙兄谢罪吧!”见是唐文娟母女俩来到自己身边,罗铁人心里更是充满了愧疚和伤心。他难受地甩开了女儿伸过来的手,“你不要管我!你赶快把你姆妈扶回去休息!”他痛苦地恳求:“就让我在这儿静静地呆在这儿吧!让我好好地陪陪他,陪陪我的好弟兄大龙吧——”
一旁的黄文娟心如刀绞,泪如雨下。她伸出手从背后拉扯着罗铁人:“老罗啊!你就别折磨自己了!听话吧,起来吧!我们俩都老了,这把老骨头再也经不住折腾了!”
听到这里,罗铁人回转过来,紧紧抓住黄文娟的手,老泪纵横地说道:“对不起,文娟!对不起,我害了你,也对不起大龙,更对不起女儿!”
“别说了,老罗,我求你别说了!过去的事我也有责任!也不能全部怪你!”黄文娟看着这个曾经救了自己喜欢过自己又逃离了自己,自己发誓忘掉却又时常想起,现在又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是那么地伤心,那么地难受。“老罗!你就快起来吧!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罗铁人摇了摇头,手却将黄文娟抓得更紧了。
女儿别过满是泪水的脸,不忍再看这伤痛人心的相聚时刻。
一阵大风刮了过来,满山的林木葱茏枝叶发出“沙沙”的摇摆声,好像也在说过去吧,过去吧……
八
蓝天白云,艳阳高照。两个多月的洪水期后,青溪河水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清澈透亮和舒缓流淌。完成水中墩桥梁架设的青溪复线大桥在明镜般河水的映衬下,更显高耸英姿。
经过近半年时间的全力拼抢,桥二队终于在国庆节到来之际,提前一个月完成了青溪复线大桥的四个水中墩,将原本被处里、局里列为的重点警报工程变成了国庆献礼工程。
当五号水中墩最后一节墩身混凝土灌注完毕时,已是晚上十一点,一直守候在现场的队长罗成昆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亲自点燃了烟花礼炮。“砰——砰——”,呼啸而起的礼炮烟花尽情绽放,将青溪上的夜空点缀得多姿多彩。
在工友们的欢呼声中,他叮嘱了现场负责的技术主管几句后,怀着喜悦的心情匆忙往队部赶去。回到队部,他抓起电话将青溪复线大桥主体工程全部完工的消息报告给了赵处长。他同时还恳请处里向局打报告,希望铺轨架梁提前进入管段,以便让桥二队尽早完成后续收尾工程后好上新的工地。
“好!好!好!”电话那端,赵处长高兴地表扬道:“不愧是老劳模的儿子,有本事!有干劲!我明天就安排人员打报告!”
局里高度重视,抓紧组织工程部、安质部开会讨论研究,很快就批复了桥工处的报告,决定在9月25日前完成青溪复线大桥以东的铺轨,在国庆节完成大桥的桥梁架设和铺轨。
明天就是国庆节了。按照计划,今天上午,青溪复线大桥将在10号桥墩和青溪桥台间架上全桥的最后两片桥梁。
彩旗招展,迎风飘扬。大桥上面,一台庞然大物般的架桥机静静矗立,只待赶来的赵处长一声令下,完成最后的架设。
紧邻桥台的路基上,10号桥墩的四周边,前来看热闹的镇上居民、四周乡民三五成群、几个一堆,站的站,坐的坐,蹲的蹲。他们要近距离观看庞然大物般的家伙是如何将那么重的桥梁吊起来并平稳地安放在桥墩上的。
“老乡,麻烦请退后点!”“老乡,这里危险,不能站人!”小六子带着工友在桥台、桥墩四周拉起了安全警戒线,他喜气洋洋地耐心地劝阻来看热闹的老乡。
今天对他来说,是个双喜临门的日子。随着最后一片桥梁架设完毕,他参与建设的青溪复线大桥就正式完工了。还有就是今晚,他就要当新郎倌了。队上早就策划了,青溪复线大桥完工之后,就要为他和阿芳、吴胖娃儿和村姑,还有另外两对恋人举办一场热热闹闹的集体婚礼。但他没有想到处里的赵处长会亲自参加集体婚礼并当证婚人,他心里啷个不高兴嘛!
早上,队上罗队长和工友都劝他不要上工地了,在驻地好好准备准备,好好陪陪远道来参加他婚礼的父母。他说啥子也不答应,还表决心道:安全站好最后一班岗,高奏凯歌快乐入洞房。
“小六子,你师傅呢?!怎么没有看见他啊?”小六子循声望去,却是卫生院的唐湘红医生在人群里冲他招手。
小六子几步走了过去,将唐湘红医生拉了出来,笑问:“又有啥子事要找他老人家嘛?!”
“咳咳——”唐湘红医生清了清嗓子,“这个,这个不是大桥架设完后,你们就要很快撤离了嘛!那个,那个——”
“别这个那个的了!有啥子事快说嘛?没见我正忙着吗?”小六子四周环顾着。
“哼,不就是个安全员嘛,有啥得意的!”唐湘红医生扯了扯小六子手臂上的红袖章,不屑地哼道:“桥架完后,你师傅是不是要退休啊?!”
“这个我可不知道。”小六子耸耸肩膀:“我倒是希望他老人家不退休喔,我再好好跟他学两年!”
“还有别的事没有,没有就该忙啥忙啥去!这有啥子看头嘛!”小六子摇了摇头,转身就要离开。
“哎——你别走啊,我还没有问完啦!”唐湘红医生拉住了他:“你的罗大队长在哪里?我找他问去!问你啥都不知道。这么大的喜庆的事件,他也不来现场盯着!”
“谁说他没有来?他一大早就过来了安排布置了!你瞧,他在那儿!”小六子抬手指向桥墩上。
唐湘红医生抬头望去,可不是,罗队长正和上面的架桥机工人在交谈着什么。趁她看着,小六子赶紧跑离开。
“喂,我怎么上去找他啊?”发现小六子跑了,她冲着背影大喊。
“有本事你自己飞上去!”小六子得意地甩回一句。周围哄笑一片。
我唐湘红可没有那个本事!你等着,小六子!看大桥架完后我怎么找你算账!她心里恨恨道。
昨晚,她就告诉姆妈了,今天大桥要架设最后一片桥梁,要来近距离看看。本来姆妈也同意陪她一起来看的,但今早临出门时,却又说人有些不舒服,还说刚开始架梁的时候,就远远地瞧过了,没有啥看头了,就没有来。但在女儿出门又吩咐道,看他在不在现场,观察下他身体状况如何?!
女儿明白姆妈的心思。七月半那天,母女俩陪着老头儿在唐大龙坟前祭奠完毕,就赶紧扶着他下山回到卫生院,给他做了检查挂上了葡萄糖水。姆妈吩咐她去熬点粥不要来打扰啥的就关上了病房门,直到傍晚时分才出来。整整一下午,也不知姆妈和他在里面摆谈了些什么。看着姆妈安静平和地一勺一勺地给老头儿喂粥,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小六子赶来将师傅接走后,姆妈才言语轻声平和地告诉她,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并叮嘱她不要再到工程队去找他们。
她含泪点头答应。
两个多月来,姆妈和她散步只到青石拱桥。她也愣是没有往工程队这边来一次。直到一星期前,她才陪着姆妈在青溪河边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大桥的第一片桥梁架设。
十点刚过,赵处长带着几个人从桥上急匆匆走了过来。
他握着架桥机机长的手说:不好意思,来晚了。路上堵车了!辛苦你们了!待安全架设完毕,罗队请弟兄们喝酒庆功!又问罗成昆:配合工作都做好了吧!?
罗成昆点点头:放心吧!处长!一切都安排好了!
机长也笑道:我们也早做好各项准备工作了,就等一声令下了!
那好,开始架梁吧!赵处长来到架桥机前面,先是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大手一挥,大声宣布道:“现在,我宣布湘黔铁路复线青溪复线大桥最后一片桥梁开架!”
伴随着发动机的轰鸣启动,庞然大物般的架桥机全身活泛起来,开始了紧张忙碌的工作。
赵处长冲正在看吊梁的罗成昆招了招手,“成昆,你过来,我们到桥那边上说点事!”
“啥事啊?处长!”罗成昆边走边问。
“中午叫食堂安排好一桌酒菜,好好答谢哈架桥作业队的师傅们,这一个星期来,他们辛苦了!你中午过去陪陪他们!”
“我们已经做了安排。”
“还有今晚的集体婚礼,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吧?今天你们食堂的吴胖娃既是新郎倌,又是掌勺的大厨,可不能让他有啥思想包袱啊!”
“放心吧!处长。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了。有张书记在那边亲自盯着。还有那个吴胖娃开心得很啊,他早就说过了要亲自为自己的婚宴掌勺,让来参加自己婚宴的家人、工友吃得开心,喝个尽兴!”
“那就好,那就好!”
两人边走边说,来到大桥的中段。
看着波光粼粼的青溪河水,赵处长活动着手臂说:“还是这大山沟里的空气好啊!”
“处长,您刚才说要给我说点事?是啥子事嘛?是不是上新工地的事啊?”罗成昆问。
“不要这么着急嘛!上新工地的事,处里面会考虑好的。”赵处长笑道:“我找你主要是商量下你爸的事情!你看哈,你爸在工地上干了几十年了,这个工地完工后,他也到了退休的年龄!对了,处里发下来的退休令你拿给他看没有?”
“还没有,我想等大桥全部完工后再告诉他,以免他难受。我也试着开玩笑的问过他,假如以后退休了怎么办?他回答我说,你妈也走了这么多年,回去一个人也孤苦伶仃的,队上就是他的家。桥二队转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罗成昆有些伤感。
“听说你爸以前在这里修建上游那座铁路桥时舍身救过一名卫生院的女医生?”赵处长问道。
见赵处长突然问起这个事情,罗成昆一时不知该不该讲。
沉默了那么一小会,他还是点了点头,决定把把自己知道的一切讲诉给赵处长听。“来这个工地之前,我也不知父亲的这些事,后来我也是从以前和我爸一起干过的老师傅那里了解到的……”
“我只在你爸的档案里看到了解一点他舍身救过女知青医生的事情,但没有想到后面还有这么多的故事!”默默地听完罗成昆的讲述,赵处长感叹道。
两人好一阵无语,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忽然,赵处长指着上游的钢梁铁路桥问罗成昆:“你仔细看一下,桥上是不是站着一个人?”
顺着赵处长手指方向看了过去,罗成昆惊奇地发现那个人竟然是卫生院的黄文娟医师,她也在看着这边。“咦?她怎么在那里?要看架桥也要到这边来啊,那儿看得到啥子嘛!”他很是疑问地说道。
“你说谁?谁在那里?!”赵处长问。
“那个人是卫生院的黄文娟医师,也就是我爸曾经救过的女医生!她好像也在那儿看架桥!”罗成昆有些激动地回应。
“真的是她?你没有看错!?”赵处长有些怀疑,忽然他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兀自点了点头,然后对罗成昆说:“中午你把你爸的退休令先拿给我。还有下午我要去镇上一趟办点事。”
“处长,您这是——”罗成昆感觉自己变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你就别想那么多了!你就安心在队上把晚上集体婚礼的组织好就是!”赵处长拍了拍他,“走,我们过去看桥梁的架设情况。”
“砰、砰、砰——”“啾—啾—啾——”“啪——啪——”两人刚走两歩,就见桥头处爆竹欢快炸响礼花升空绽放。
青溪复线大桥顺利架设完毕。
赵处长和罗成昆相对一笑,不由加快了步伐。
夕阳西照。青溪山上鸟雀翻飞争相归巢,青溪河水金色波光粼粼。
明天就是国庆节了,驻地早已插上了国旗和彩旗。在夕阳的点缀下,张灯结彩的桥二队驻地节日氛围更显浓厚。今天又是桥二队的大喜之日,驻地大门、食堂门上,几间宿舍,大红的囍字让人欢欣,让人激动。
食堂旁边的三用堂里面,搭上了一个简易的婚庆台子,更是布置得喜气洋洋。基建工程局桥工处桥二队集体婚礼的横幅下,大红的囍字看着欢喜,周边的彩灯调皮闪烁。六张大圆桌边坐满了前来参加集体婚礼的家人、工友们。台前中间的主桌旁,赵处长、队长罗成昆、老劳模罗铁人、赵老师傅等人围坐在一起,高兴地交谈着。
“罗师傅,今天开心吧?!”赵处长对老劳模罗铁人笑道。
“当然开心啊,我们队的大桥全部完工,我的徒弟娃儿当新郎官,你说我啷个不开心嘛!”今天的老劳模胡子刮得干净,头发梳得整齐,穿着一身灰色的夹克,一下子好像年轻了四五岁。
“还有更开心的喜事在后面呢!”赵处长笑吟吟地端起了茶杯,“你看,我们还专门留出了两个空座,等会儿有神秘的客人到来!”
“喂喂喂,大家请安静了!”台上,队上的张书记激动地说道:“今天是我们桥二队四喜临门的大喜之日,我们非常荣幸地邀请到了赵处长的到来。他今天不仅要亲自担当我们集体婚礼的见证人,还给我们带来两件大喜事。让我们以热烈地掌声欢迎赵处长的到来!”
台下掌声一片。赵处长赶紧站起来挥手致谢。
“下面我宣布:我们桥二队的集体婚礼正式开始!首先,我们欢迎四对新人入场!”
伴随着热烈的掌声和喜庆的婚礼进行曲,穿着西装、系着领带的新郎倌小六子、吴胖娃儿和另外两名工友喜气洋洋地牵着盖红头巾,穿红裙装的新娘子依次走上台子。
四对新人一入场,台下就笑声一片。
“小六子,今天当新郎倌了,晚上弟兄伙们可是要热热闹闹地闹个洞房,你得老老实实听我们的哈!”
“吴胖娃儿,等下揭新娘子的头盖时,不要太激动了,小心把西装撑破了!”
“没有关系,随便出招!”小六子大声笑道,他手一指吴胖娃儿坏笑道:“不过还是得按照我军的惯例,先拿下最难攻克的碉堡,从他开始!”
“对!对!从吴胖娃儿开始!”“就是,就是,让他今晚老实坦白交代是怎么把村姑勾到手的!”台下不断起哄。
一看大家掉转枪口对准了自己,吴胖娃儿急眼了,他叫嚷道:“行,你们有本事就来,我可不怕!只是以后见到哪个在今天闹得最狠,我的手就抖得最厉害!”
“咦,吴胖娃儿有村姑撑腰,敢放话威胁我们?弟兄们,今晚咱们偏不放过他!好不好?!”一青工站起来问道。
“好——!”真是一呼百应。
“李二哥,你平时喝酒不是经常轻松就把我们拿翻了吗?看今天我们哥几个不把你喝趴下,誓不罢休!让你入了洞房,啥事都干不成!大伙说,中不中啊?!”又一青工端起空碗对着台上喊。
“中——!”又是一呼百应。
“哥几个!求你们了,今个是俺的大喜之日,千金良宵啊——”台上李二哥赶紧求饶。
“好!好!好!大家安静了!”张书记笑着压了压手势,“要闹洞房,也得先让他们拜完天地,敬完喜酒,送入洞房再说啊!”
“下面,有请赵处长上台先为四对新人当证婚人。”张书记带头鼓掌。
在热烈的掌声中,赵处长走上台子,从张书记手中接过话筒,面带微笑地看着大家。
“同志们,今天是咱们桥工处桥二队的大喜之日。我是非常的激动和高兴啊!上午,我见证了你们承建的青溪复线大桥安全顺利架设完毕,你们提前整整一个月完工,这是第一件大喜事!我为你们感到骄傲和自豪!”
“现在又继续参加咱们队上举办的集体婚礼,并荣幸地成为四对新人的证婚人,这又是一件让我高兴的大喜事啊!这说明我们桥二队不但重视施工生产,也关心关爱职工的生活啊!等会啊,我还要为大家宣布两件大喜事,不过我们得让新郎倌先把新娘子的红盖头掀开来,让我们也看看他们美丽的新娘子,大家说是不是?!”
“是——!”台下又是欢笑声一片。
“现在,我正式宣布四对新人正式结为夫妻。我代表单位同时也代表个人祝贺他们喜结连理,祝愿他们夫妻恩爱,百年好合!早生贵子,阖家幸福!”证婚完毕,他笑着将话筒递给张书记:“来,主持人,你继续主持婚礼!”
“新郎、新娘们准备好了吗!来,我们一拜天地,感谢天造佳偶地结良缘!二拜高堂,感谢父母养育之恩从此好好孝敬!三夫妻对拜,比翼双飞百年恩爱!”
四对新人逐一照办。
“新时期、新婚礼、新风尚,新郎掀起红盖头,美丽新娘来亮相,送回洞房——,咱不忙,听听处长喜事继续讲!急死哥几个!”张书记俏皮的主持,引来台下欢声笑语不断。
四个新郎倌急切欢喜地掀开红盖头,新娘娇羞地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的新郎。
“喔——,抱一个!亲一个!抱一个!亲一个!”台下的青工可劲的起哄道。
“行了,行了,要闹晚上再闹吧!接下来,赵处长还要给我们继续宣布喜事呢!新人们,先回到父母身边吧!”张书记赶紧挥手。
待新人们回到台下,赵处长拿起话筒说道:“同志们,接下来我要宣布的第三件喜事,有点心酸和感人,本来是让你们的罗队长来宣布的,但是他说,处长,还是你亲自来吧!他说因为他跟这件喜事有关联。既然这样,那我就责无旁贷了!”
听着赵处长的讲话,台下猜测声四起,不知处长卖的什么关子。
“先有请喜事的两位主角上台。”赵处长边说边将老劳模罗铁人、赵老师傅邀请上台。
“现在,我宣布第三件喜事,那就是我们桥二队的两位老工人正式光荣退休!”赵处长从兜里掏出一张红头文件有些伤感地说道:“根据局人资部的文件精神,今年凡是满30年工龄的干部和工人,各单位都要认真安排好退休!”
他走向前,紧紧握住老劳模罗铁人、赵老师傅的手:“谢谢你们!感谢你们为国家新线铁路建设,为基建局、桥工处做出的奉献和牺牲!”
面对突如其来的退休令,两位老师傅百感交集,一时不知说啥才好,泪水从两人饱经风霜的脸上滑落下来。
“同志们,像罗劳模、赵师傅这样的二老工人确实真的很不容易!这次退休的近百名工人,大多是六十年代初参加工作的,不到20岁就到铁路上来了,小一点只有十六七岁。”赵处长充满感情地讲道:“他们大多数从农村招来,没有什么文化,在工地上吃苦耐劳,对单位非常很有感情,把单位当作自己的家。但是却没有照顾到自己的小家,可以说是没有尽孝好双亲,对不起婆娘娃儿。”
“大家也是知道,这也是我们铁路施工单位的性质。哪里需要修铁路我们就要去哪里,哪怕是荒无人烟的深山沟谷,哪怕是飞沙走石的戈壁荒野,一呆就是好几年,好不容易请假回去探个亲,除掉来回的路程时间,回家就那么几天时间。孩子呱呱出生、老婆生病住院没有在身边,父母过世没有赶回去。有的由于长年没有回家,老婆闹离婚,孩子不认爹。还有因为长期的从事危险、繁重的体力活,撂下了一身劳损病痛。这样的事例在他们身上比比皆是。”
一时间,台下静悄悄的。
“可以说为了我们国家的铁路建设!为了我们企业的发展,他们作出了巨大的牺牲和奉献!所以在今天,我要感谢他们!同时,也要祝福他们,因为今天退休后,他们就可以回家感受家的温暖,和家人尽享团圆的幸福了!”
台下,掌声一片。
“赵处长,您就别说了,既然我们选择了这个行业,选择了这份工作,总得要做出一定的奉献和牺牲。”罗成昆走上台,站在了他爸和赵师傅的中间。
他取下眼镜,擦了擦眼角,激动地说道:“同志们,现在我们这一辈是比父辈好得多了,你看,现在我们住的是砖砌的驻地,他们以前是冬难挡风雪,夏如大火炉的油毛毡简易工棚。再说施工作业,现在我们的机械化程度提高了许多,哪像他们以前基本靠肩挑背抗,拼的是体力和奉献,打的是人海大会战。还有,现在我们国家铁路是越建越多,等级质量也越来越好,乘坐的火车也越来越舒适,大家回家探亲在路途的时间也缩短了!随着技术的提升,工艺的成熟,我相信今后我们应该有信心有决心修建更多更好,能让火车跑得更快的铁路!”
台下,再次响起热烈的掌声。
他拉着爸的手和赵师傅的手说道:“走,咱们回座位去!等着喝喜酒!”
“慢着,这件喜事的戏还没有散场呢!罗师傅还得要等一下!”赵处长笑眯眯地开口道。
三人回过头不明白地看着赵处长。
“你和赵师傅先回座位!等下就明白了!”赵处长对罗成昆挥了挥手。
就在此时,新娘子阿芳也起身对小六子说:“我出去一下,等下就进来!”
“啥子事嘛?要不要我陪你去?!”小六子关切地问。
“等下你就知道了!乖,老实呆着!”阿芳亲了一下小六子的额头,起身出去了。
“嗨,今天是咋的啦,怎么大家都神神秘秘的?!”小六子有点蒙了。
“下面,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今晚的特邀嘉宾入场!”赵处长洪亮地宣布。
随着大门缓慢地推开,三个人慢慢地走了进来。
“这不是黄文娟吗?你怎么来了?!”台上的罗铁人百感交集。
“咦,这不是那晚救治我爸的唐医生吗?她怎么来了?”罗成昆发出了奇怪的疑问。
“妈哟,这不是卫生院漂亮的女医生和她那冷若冰霜的娘吗?她们跑来干啥子哦?”台下的几个青工交头接耳。
明亮喜庆的灯光下,卫生院的黄文娟医师在女儿唐湘红和新娘子阿芳的牵扶下,走上台来到了罗铁人的身边。
两人相对一望,泪水就忍不住流了出来。
“同志们,请大家安静一下,让我把这件喜事划上一个圆满句号!”赵处长大声说道:“刚才大家议论纷纷,没有想到我请到神秘特约嘉宾会是卫生院的黄文娟医师、唐湘红医生母女俩。因为她们母女俩不仅见证了两座铁路桥的修建,而且以不同的方式参与了修建。”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是的,大家都知道7月份的时候,唐医生救治过我们的罗老劳模。但是,也许有的人不知道,二十多年前,也就是七十年初,我们的罗老劳模在这里修建上游的老湘黔铁路时,黄文娟医师也是湘中县支援湘黔铁路建设女子民兵连的卫生员。曾经在一次爆破作业中,罗老劳模舍身救下过黄医师,后来黄医师也抢救过在洪灾中身负重伤的罗老劳模!只是因为非常特殊的保密原因,罗老劳模被上级突然调离这里,从此杳无音讯。他和她都没有想到,今生还能相见,还能在青溪这里重逢。这是一段很感人肺腑的故事,大家说,我们是不是应该让他们,这对曾经的救命恩人重逢相见!”
“应该——!”台下热切响应。
“罗队长,你还不上台来答谢和请黄医师、唐医生入座?!”张书记在台上叫道。
好像是没有听见似的,罗成昆依旧坐着不动。其实,他的心里在翻江倒海。自从知道父亲过去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后,特别是父亲的退休令下来后,他就一直很纠结。母亲走了这么多年,父亲就一直呆在队上。现在父亲退休了,不知该怎么安排他今后的生活,不知是否该劝父亲重新开始新的生活。眼前,在赵处长的精心安排下,黄医师母女俩突然出现在父亲和他的面前。处长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只是父亲能答应吗?黄医师母女俩会同意吗?罗成昆不知道。
其实,到现在还有一件事罗成昆一直被蒙在鼓里。他还不知道唐湘红医生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但从第一眼见到她,他就打心眼里暗自喜欢上了她,只感觉见到她和黄医师就特别地亲切。
眼见罗成昆稳坐如泰山,一旁的老赵师傅那个着急啊!傻小子呢!快上台吧!台上站着的可是你今后的娘和亲妹子啊!他再也顾不了什么了,推了一把罗成昆,说道:“孩子,快上台去吧!那可是你今后的娘和亲妹子啊!”
这一推一说,犹如一桶刺骨的的冰水将迷糊的罗成昆淋了个浑身湿透。他犹如醍醐灌顶,猛然清醒。难怪有工友半开玩笑的说,罗队,你的妹妹来找你了!
不能再等了,不能再犹豫了!罗成昆迅速站了起来,几步走到黄医师和唐湘红医生面前,他深深地鞠了个躬,抬起头满怀深情地说道:黄医师,谢谢您!唐医生,谢谢了!
一个鞠躬,一声谢谢,叫得黄医师老泪纵横,心疼万分。她颤抖地抓住罗成昆的手,“孩子!别再谢了!你爸才是我真正的救命恩人啊!”
一个鞠躬,一声谢谢,叫得唐医生梨花带雨,亲情满怀。她侧身挽住罗铁人的手臂,“哥——,你就放心吧!老头儿交给我们了!你就安心上新工地吧!”
温馨感人的重逢聚会,让台上台下沉浸在难言的激动与感动中。
“同志们,拍响我们的巴掌吧,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送这重逢相聚的一家人回到座位上!”
“同志们,今天,我们桥二队可以说是喜事接连不断!下面,我就为大家宣布最后一件喜事!”赵处长朗声道。
台下即刻安静下来,不知赵处长还要带来啥喜事。
“同志们,上周五我们局里刚中了一个铁路大标,有三个多亿!这条铁路啊,就是即将在东北地区开工建设的我国第一条快速客运专线,连接秦皇岛至沈阳的秦沈客运专线!全线设计时速达到200公里了。这将是我国铁路建设设计、施工和运营管理的一个新里程碑啊!”赵处长激动地宣布好消息:“更高兴的是,局里考虑到我们处在建任务不多和桥梁专业的实际,划分了一段近五千多万元的桥梁工程给我们处。”
赵处长话音未落,台下顿时欢声雷动。
“大家安静,安静!我还没有说完呢!”赵处长挥手笑道:“经处里研究决定——”
台下,罗成昆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急忙大声问道:“处长,有我们桥二队的份没有?!”
赵处长没有理会,继续宣布:“经处里研究决定,决定由——”
这可把台下大伙儿急坏了!大气不敢出,眼巴巴地盯着处长。
“经处里研究,决定由桥二队担当主力部队!”赵处长刚宣布完毕,台下顿时沸腾起来,欢呼声不断!
罗成昆、张书记冲到赵处长面前,紧紧抓住他的手,感激的说道:“谢谢处长,谢谢处领导对我们桥二队的关心和厚爱!谢谢!谢谢!”
“还是先别谢我!要谢先谢你们自己!是你们用实力和勇气在这里向处里交上了一份满意的答卷!”赵处长笑道。
“成昆啊,明天你就和我一起上秦沈,先去考察工地。然后回来,赶紧组织人员设备上工地,争取在全局管段打响施工第一炮!还有张书记,这边就要辛苦你了!你也得带着收尾人员干净利落完成收尾任务后迅速转战秦沈线。你们有信心没有!?”
“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罗成昆、张书记响亮回答道。
“怎么,还有啥子事?!”见二人还站在面前,赵处长笑问:“看把你们乐得!是不是不想上喜酒给我喝啊?!大伙都还等着的呢!”
“小六子,鸣礼炮!吴胖娃,上喜宴!”张书记赶紧大声吆喝道。
室外,月光皎洁,烟花璀璨尽情绽放。一朵朵,一簇簇,姹紫嫣红,缤纷绚丽,将青溪镇晴朗的夜空点缀得份外妖娆。
室内,喜气洋洋,盛不下四溢的酒香。醉人的酒香啊就飘了出去,飘到了青溪河的上面。悠悠的青溪河水呀,似乎也迷醉了,流淌得更加舒缓,更加优雅了。
听,那哗啦啦的河水声,好像在弹奏一曲动听的歌谣:青溪悠